天庭界,九霄雲頂,昔日衆仙聚集所,如今卻成了天魔的棲息地。
從禪渡界迴歸的慕長生徑直來到了玉皇殿,他瞧見了那道令人心忌的背影,躬身道:“屬下已將情報轉交給天淵真人,特來回稟。”
篆顱皇沒有轉過身,依舊背對着慕長生,只是擡頭看着玉皇殿正中的軟榻,開口道:“我給了你機會,你本可以借這個機會脫身,徹底投向他們,但最後你還是選擇回來,看來是做出決定了,希望別後悔,我從不喜歡強迫別人,因爲暴力帶來的只有反抗,所以一切都要自願,只有自願的人,纔會不怕死。”
慕長生沒有直起身,視線垂直盯着地面,道:“屬下願爲神皇效死命,此心可鑑,終身不悔。”
“別那麼緊張,也不必煩惱是該讓我窺見你的心思以此證明你的忠心,還是謹守心神避免我看透你的本意,”篆顱皇隨口說了一句令慕長生差點動搖的話,他伸出手在空中按了幾下,“放寬心,我不會去考驗屬下的忠誠,因爲這是最愚蠢的事,答案早已擺在明面上,覺得別人會爲自己而死,是這世上最可笑的自戀。”
“屬下不敢。”
慕長生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放開心防,任由對方觀測自己的想法,因爲這一回他真的沒有要兩邊通吃的想法,儘管帶着功利心,但這並不是見不得人的想法,正如俗世中的官員,有哪個不是想求名求權求利,想爬得更高望得更遠,只是其中有一些比較聰明,知道爲百姓謀福同樣能作爲晉身之資,而另外一些不懂得剋制自己的,於是走上了另外一條道路,可歸根結底,兩種道路的終點仍是殊途同歸。
然而,篆顱皇似乎真的不打算去窺探他的想法,隨手彈出一道神念,竄入慕長生的眉心,道:“比起用空口白話來拉攏人心,我更相信賞罰分明的制度能督促人上進,這是你們靈瞳一脈失落的《窺破萬法溯源經》,乃是天庭的某位前輩奇遇所得,因爲有血脈限制,修煉者寥寥,因此並不出名。”
饒是以慕長生的心性,乍聞此事,也不由得爲之失神,因爲振興靈瞳族恰恰是他最在意的事情,在確認內容是真的後,他的心中涌現狂喜的情緒,甚至都不需要假裝。
然而,他很快發現經文的內容只有一半,喜悅之情戛然而止。
慕長生沒有詢問篆顱皇下半篇經文在哪裡,因爲他很清楚答案,這是對方拋出來的餌食,只要咬上了,不愁他不上鉤——爲了得到下半篇經文,他肯定要繼續爲篆顱皇效命。
縱然知曉這是對方欲擒故縱的手段,慕長生仍不得不乖乖上鉤,因爲彼此地位的不對等,他沒資格跟篆顱皇談判,同樣也沒有武力逼篆顱皇交出《窺破萬法溯源經》,所以只能爲篆顱皇效命。
篆顱皇讚許道:“跟聰明人交談就是簡單,都不用把事情說透,關於下一戰的佈局就交給你了,有我的任命,所有的天魔都會聽從你的調遣,兩教六宗那邊肯定會認爲,這麼重要的戰事我一定會親自籌謀佈局,所以要反其道而行。”
慕長生微微一愣,隨即心中涌出難言的情緒,有了篆顱皇這句話,他馬上擁有了一人之下,萬魔之上的權力和地位,這是他投靠到人族那邊絕不可能獲得的,就算是之前的龍魔之主,雖然依仗他的智慧,卻也只是把他當做幕僚來使用,而不是推上臺面,讓他成爲軍師或宰相,掌握權力。
雖說士爲知己者死,可慕長生並不是那種願意成爲“士”的人,而且篆顱皇背叛種族大義,投效魔族,無論如何都算不上明君,頂多是個梟雄,無法叫人死心塌地的爲他效命。
慕長生着實猜不透篆顱皇的心思,換成其他人,或許是出於同爲人族,想要扶持一把的想法,可他很清楚,篆顱皇絕非這種性格的人。
既然想不通,那便不想了,過分揣摩上位者的心思,對上位者而言也不是件愉快的事情,慕長生止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告退道:“謝神皇恩典,屬下必定爲神皇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就在慕長生一隻腳邁過門檻的時候,篆顱皇忽然開口道:“我喜歡給別人種下不可預知的變數,卻不喜歡自己這邊生出變數,所以要儘可能的消滅變數,知道了嗎?”
慕長生愣了一下,他能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卻不明白篆顱皇提醒他的用意,遲疑了一會後,點頭道:“屬下明白。”
等慕長生離開後,玉皇殿又陷入了針落可聞的寧靜中,外面的陽光無法照進殿堂裡,使得裡面一片幽暗,篆顱皇彷彿融合在這片黑暗中,他緩緩邁開了步子,然後坐上了那方玉榻。
“師尊,你的位置坐起來,似乎也沒那麼舒服,至少,沒有看起來那麼舒服。”
……
慕長生回到房間,沒有休息,也沒有迫不及待地去看《窺破萬法溯源經》,而是按捺住了衝動,依照九界地圖構建沙盤,同時清點己方的戰力,從而思考佈局的方向。
這時,綺羅走了進來,面露猶豫道:“少主,我們真的不到對面去嗎?”
“……事態的變化早已超出我的掌控,原先的策略全成了笑話,連天庭掌教都出來了,我這樣的小人物又要做些什麼才能成爲舉足輕重的棋子呢?事到如今,我再去投靠他們,絕不可能達到既定的目標,而以篆顱皇的窺心神通,想做兩面間諜,泄露他的計策同樣不可能——事實上他直接命令我來完成整場戰役的佈局,這點上足以看出他絲毫不擔心我會出賣他的情報。”
千算萬算,慕長生沒算到這場他以爲能火中取栗的人魔戰爭,其實是虛空強者之間的博弈,遠遠超出他能觸及的層面,而不是原來的界王境限制。
如果只限於界域強者,他完全有能力成爲舉足輕重的棋子,先取得魔族的信任,再在關鍵時刻臨陣倒戈,給魔族致命一擊,從而塑造悲劇英雄的形象,成爲人族的救世主,如此不僅能徹底洗刷自己犯下的罪孽,還能讓三教五宗的年輕精英們欠下自己的人情,以這些人情爲立足之本,靈瞳族的未來可說是一片光明。
可是,現在連天庭掌教都出現了,人族聯軍這邊也有了極道強者,瞬間擡高了上限,慕長生再怎麼自負,也不認爲自己能在短時間能成爲極道強者,或者得到能與極道強者相抗衡的力量。
沒了這一前提,他所有的謀劃都成爲了鏡花水月。
天意弄人,如果慕長生事先知道這是虛空強者之間的博弈,他根本不會生出背叛的心思,只會踏踏實實的站在人族這一邊,出謀劃策對抗魔族,慢慢積累功勞,讓三教六宗各派欠下人情,等有朝一日請動門派的太上長老出手,消除靈瞳族的血脈詛咒。
可惜,千金難買早知道。
綺羅勸道:“少主,停手吧,我們不能再這樣走下去了!我有一種很不安的直覺,前面就是萬丈深淵,我們再走下去,一定會萬劫不復的。”
慕長生停下手頭的整理,轉身問道:“到了今天,我們已經沒有其他的選擇了,哪怕前面就是萬丈深淵,我們也要從上面跨過去,也必須從上面跨過去!”
“我們可以去投靠對面,他們畢竟跟我們同爲人族,不會排擠我們……”
慕長生猛地扯下頭罩,露出滿是魔紋,沒有了頭髮的腦袋,但這些並不奇怪,最爲驚悚的其是他的額頭,上面長滿了眼睛,一顆顆密集得宛若昆蟲的複眼,或許在閉合的時候看不出來,可當他情緒激動時,睜開所有的眼睛,那一顆顆翻滾的眼珠,簡直比妖魔更妖魔。
慕長生指着額頭道:“我現在還能算人嗎?比起他們,或許魔族這邊更願意接受我。”
然而,能夠嚇退所有人的驚悚複眼,並沒有讓綺羅的目光動搖半分,她保持着同慕長生對視的狀態,道:“只要我們告訴他們情報中的陷阱,他們一定不會爲難我們。”
“那也只是暫時的不爲難,這功勞根本不足以抵消我出賣萬獸宗的罪責,或許他們承了這份人情,會選擇袖手旁觀,不予追究,因爲說到底他們並不是萬獸宗的弟子,慷他人之慨是世上最容易的事情,但也僅止於此。他們不會爲難我,同時也不會包庇我,等到這場戰爭結束,誰也不會爲了我而去跟萬獸宗作對,沒有了大義名分的保護,等待靈瞳族的只有滅頂之災。”
沒有救世主這張護身符,慕長生光是想象,就能明白萬獸宗的怒火會是何等熾烈,沒誰會願意爲了他而去得罪萬獸宗。
綺羅咬了咬牙,首次在同慕長生的衝突中沒有選擇放棄,堅定道:“我們可以去找天淵真人,他也是本族中人。”
慕長生搖頭道:“沒用的,他從小失落在外,沒有受過本族的恩惠,對靈瞳族毫無歸屬感,先前他多次拒絕我的提議,本身就是一種明確的表態,估計他從來沒將自己當成過一名靈瞳族人。”
“沒有歸屬感並不是問題,只要有血緣存在,他終究還是一名靈瞳族人,也許他不肯替少主去承擔萬獸宗的怒火,但庇佑靈瞳族卻非是難題,只要我們將所有的罪責都擔下,承認這是我們自己的行爲,與靈瞳族無關。”
“萬獸宗的人不是笨蛋,他們怎麼可能會相信我們的話?”
“萬獸宗的人信不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天淵真人的態度,他在這場戰爭中立下了巨大的功勞,瀛仙宗、羽化宗都受他恩惠,只要他願意庇佑靈瞳族,萬獸宗就必須給他面子。”
“那麼最大的問題來了,他爲什麼要庇佑靈瞳族?我說了,此人對靈瞳族毫無歸屬感,血緣關係在他眼裡形同於無,他爲什麼要從萬獸宗的怒火中保住靈瞳族?”
“只要我們把功勞讓給他!”綺羅用堅定的語氣道,“情報中所隱藏的陷阱,如果我們只告訴天淵真人一個人,他就必須承這份人情。相比起我們把真相告訴所有人,平攤掉人情,只告訴天淵真人他一個人的話,也就等於將人情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此時再以血緣關係動之以情,他有很大可能願意庇佑靈瞳族,而有這層血緣關係在,族人也會願意接受他的庇佑。”
以慕長生的智慧,立即想通這個方法的確是有可行的,而且成功的把握不低。
可是,一想到這樣做會讓羅豐立下更大的功勞,擁有更高的名望,甚至成爲靈瞳族的英雄,他的心中就沒來由得生出煩躁。
他努力抑制住這股情緒,問道:“那你和我呢?就算是天淵真人出面,也不可能真的熄滅萬獸宗所有的怒火,必須給萬獸宗一個發泄的出口。說到底靈瞳族是遷怒的對象,所以萬獸宗可以保持克制,但我作爲一切罪惡的元兇,他們是絕不可能饒恕的,這點上,就算天淵真人出面也沒用!”
“少主可以和我一起離開,諸天萬界那麼廣大,並非只有玉洲這一方天地,萬獸宗的勢力再大,也管不到玉洲之外的地方,只要我們想躲藏起來,他們是找不到的。甚至我們可以將靈瞳族全族遷移走,以前的少主或許做不到,但如今少主掌握了界域之力,穿越大千世界的界限已不再是難事。我們可以隱居起來,別再管那些是是非非,就像以前在林中小屋裡渡過的那段時光……”
說到最後,綺羅的語氣不自主的變得激動起來。
可是,慕長生一口回絕:“不行!玉洲乃是故土,豈能輕易拋棄?全族遷移不難,但這麼大的動靜,休想瞞過萬獸宗,更何況,振興靈瞳一脈,恢復過去的榮耀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爲之奮鬥一生的目標,現在眼看就要實現了,豈能在這裡放棄!”
綺羅還要再勸,慕長生卻已轉身,不想再聽。
“除非我死,否則我絕不會停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