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嬰可以是一個很安靜的聽衆,清澈通透的池水波光粼粼,她眼神漫不經心地停留在那如行雲流水般優雅撫動着音質柔美的古樸琴絃上,那一雙修長、白皙的雙手。
因爲蒙了一層清冷月光,而泛着玉石般潤光,如值得收藏,細緻觀摹的藝術品般。
“只可惜,始終……紅顏薄命。”
紅顏薄命?那又是怎麼樣一個“薄”法?
他對嫉之生母之事亦不過是寥寥幾語便簡潔帶過,若說像他這種心思縝密、運籌帷幄之人是因爲不詳這一段宮闈閨密之事,顯然是有些解釋不通的,唯一能夠解釋的就是,他懂得避忌且尊重已死之人,不論其生前事非對錯,點到即止。
“五歲稚齡便失去了至親母妃的嫉,在宮中既無孃家背景扶持,亦無親友相護,那般歲數,想必活得自然是很艱幸,所幸半年之後,被‘心善’的嬉妃請旨領養了過去,倒也不至於號寒啼飢個好歹,可嬉妃膝下早已有一子一女,自然不可能如生母一般待他呵護備至……”
玄嬰若有所思:親孃早逝,年幼獨居深宮,無親無故,被一個利慾薰心的妃子領養,所謂有了後孃就有一個後爹,後宮腌臢事又甚多,他無權無勢,又年幼無知,想必定是受盡了欺凌,無人關懷,亦無人憐愛……
如此一番總結下來,她得出的結論是——可恨之人,也有其可憐之處。
每一個扭曲心理的反派角色背後,都必有一段悲慘淒涼,惹人慼慼的不幸童年。
童年是人生中很多重要的東西的塑造期,比如性格,這也難怪會養成那麼一副偏激又善妒的性子。
“嬰姑娘,宮闈之中即使是子嗣親兄弟之間,也是隔着層層關係隔膜相待,畢竟這背後的人多了,是非利益自然也就多了,尋常人家家庭的恭親友愛在宮中是極爲難得的。”
風聲細碎燭影亂,一天青輝,他落坐於月中天,玉指輕挑銀弦,雙手在古琴上撥動着,聲音宛然動聽,與湖面拂動的清風,錚錚琴音汩汩韻味相映相輝,恰似天籟之音。
“……至於爲何嫉如此不待見我,實則,我也覺得很奇怪,我自忖從不曾爲難於他,亦不曾與他交惡,甚至在我十六歲之際,便已隨師傅離宮遠遊尋道,與他接觸不過寥寥幾面。卻不想再度返宮,自家的皇弟是如此憎恨於我。”
玄嬰辨人精準,她感受得出來,孟素戔不似在說謊,也不似在僞裝狡辯,但有沒有隱瞞她卻持懷疑的態度了。
他自然是不明白的,要是誰能搞明白那些精神病患者的心理,那不就都跟他一樣變態了嗎?
其實,玄嬰此趟前來,也早就預料到孟素戔跟嫉的矛盾根本,其實還是歸歸咎在嫉自身上,雖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可也要分輕重。
她只是前來探探這孟素戔的底,順便從他嘴裡瞭解一些關於嫉身世的問題。
這一探,果然很奇怪。
她懶懶地耷拉下眼皮,注視着茶碗內那一輪瑩月,隨着碧波盪漾晃悠。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沒事我就走了。”
莫名有一種感覺在催促她,此地不宜久留,既然她的目的已達到,還意外飽了口腹陶醉了耳朵,也沒必要再繼續待在這裡。
剛說完,她便站了起來,卻不見孟素戔迴應,她擡眸一看,卻見他的視線遙遙定準於她背後的一處。
玄嬰驀地眼皮跳動,拂袖地轉頭去,怔愣地看到圓拱橋的對面,一道削瘦模糊的身影如山鬼妖魅般,立在黑魆魆陰沉沉的陰影處,夜像碧瞳幽森的怪獸一樣張着黑洞洞的大口,將他吞噬其中,不餘一點光亮,只剩一片陰沉冷煞寒意。
她隨着那道寒意從孟素戔身上,匯聚到她身上時,玄嬰倏地一僵。
他面容被朦朧的黑夜籠罩,僅露出的一隻手中,正掐着一根懨懨的小青蛇。
小青蛇似有所感應,看着玄嬰時,一雙圓轆轆的蛇瞳似泛起一層淚光,可憐求救地吐蛇信。
因爲它是被主人派去保護嫉的,自然是不敢咬他的,即使他再怎麼折騰它,可它最毒的一招使不出來,自然也就只能光榮地被擒獲的下場了。
“嘶嘶嘶~你趁着本殿睡着……就是專程來見他的?”那種古怪語調,那像是被割破喉嚨般沙啞刺耳的聲音,除了嫉妒,還能是誰。
然而此時,他的聲音很輕柔,配合着陰森爆發的氣氛,柔得能讓人雞皮疙瘩全部寒起。
這種被抓姦在場的即視感是怎麼一回事呢?玄嬰難得深沉地神遊了一瞬,
“嗬嗬嗬嗬~爲什麼要離開我~”
瘋了,他竟然在笑?他是在笑吧?不過那裡飽含的低嘲冷諷太過明顯,充分地表明此刻他心情……並不是太愉悅。
“……”玄嬰覺得此時情況有些嚴峻,需要慎重地考慮一下如何扭轉逆境。
“回答我!——我問你,爲什麼——要離開——我?!”
久久得不到一丁點兒的回答,這讓本身脾氣就處於爆發邊沿的嫉妒再也無法維持那薄紙般的冷靜,嘶吼的聲音如風聲鶴唳,那平靜的碧波水面因他的冷煞之氣掀起了一層漣漪,接着漣漪變成怒咆哮的波浪,一吞一吐席捲了湖面上的紅蓮蠟燭,那撞上樓閣的水花也順勢濺了玄嬰一身的水汽。
看來氣得不輕……
摸了一把臉的玄嬰,認真地蹙眉。
她想,遇到這種明顯被誤會得很深時候,一般人,大抵會表現如以下兩種情況。
一是:一臉心虛震驚害怕,衝上前像小白花一般,對着他不斷地重複——你聽我說……你聽我說……你倒是聽我說一句啊……的瓊瑤句式。
二是:既然被抓了個現形,她嘴笨心虛,無言以對,像白蓮花一般高尊自傲任其誤會,接着就是一番虐心再虐身的重口版本。
關於以上的兩種選擇,玄嬰考慮了一下,最後都默默地放棄了。
她屬麪攤,沒辦法梨花帶雨地吼臺詞,一PASS;她雖然不排斥虐身再虐心的重口版本,但前提必須是,她是主導者與施虐者。
她這種心黑衣也黑的人,最終的選擇也只能是——死道友不死貧道。
她沒有回答嫉妒的話,而是凜然而憤憤地轉過身去,對着依舊安穩坐於七弦古琴前彈奏的孟素戔,義正言辭地喝斥道:“我今天來這,就是想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是絕、對、不會離開嫉身邊一步的,我知道,你引誘我過來,準備了一番糖衣炮彈,可無論你說什麼,使出什麼樣的手段都是沒有用的。”
雖然她的聲音抑揚頓挫,慷慨陳詞,但實則那被纏綁着繃帶的面部,根本連眼皮都不曾顫動一下。
這也就是孟素戔能夠觀察得到,而只能描摹個背影的嫉卻只能憑斷她的聲音,來分析真與假。
反正憑嫉妒對孟素戔的忌諱,她料定他絕對是不敢直接衝上來的。
否則一開始,憑他的個性,就不該是隔着一條橋在那裡對着她發飆,而是直接衝上來狂毆所謂的“姦夫”一頓了。
說完,也不敢再看孟素戔的表情了,玄嬰直接掉頭便走,她越過石拱橋時,餘光瞄到之前那一幅唯美的花好月圓的璀璨佈景,基本上被嫉毀得只剩一光禿禿的湖畔、圓月、枯樹。
眸光一閃,這是故意的,故意的,還是故意的呢?
——這種行爲,還真是意外地……幼稚。
她上前堅定,不容拒絕地牽過嫉的手,道:“我們走吧。”
嫉妒似被這反轉劇弄得愣一愣地,他甚至就這樣被她牽走,都沒有回過神來。
——
“主上……”
剛纔一直隱匿地暗處的紫衣衛現身,他們一臉憤怒地盯着那對離開的狗男女。
孟素戔緩緩起身,如浸水美玉的眸子,輕瞥向那被玄嬰咬了一半擱至的糕點,那上面如松鼠啃齧留下了一排整齊的牙印,他那張一貫冷清的面容煥發了一種清輝柔和:“這性子啊……看來嫉也是要栽在她手裡了……”
紫衣衛沒聽見奕皇子的那一句呢喃自語,反而憤憤不平道:“主上,您何必如此縱容他們!”
那個女的簡直拿他們主上當跳板使了,分明是她不知廉恥地跑來軒廊苑勾引他們主上,眼下卻倒打一耙,還有嫉殿,那個女的分明是兩面三刀,趨炎附勢的小人,他竟看不清楚真相!
對於紫衣衛的心聲,即使孟素戔沒有親耳聽到,但從他嫌惡的眼神之中,亦猜得了。
他負手臨於欄杆處,那搖曳的月映水波,給他面無表情的面目渡上了一層幽涼:“天樞的刺客抓到了嗎?”
另一名紫衣衛負責這件事情,他立即道:“嗯,如主上所預料,他不顧傷勢再度折返,已被主上佈置的陣法困住了。”
“明日一早,便放他離去。”
“爲、爲什麼?”剛纔一直憤憤不平的紫衣衛愕然道。
孟素戔冷漠地瞥了他一眼,那名紫衣衛立即噤聲。
“剛纔你問,爲何如此縱容她……”孟素戔提起他上一個問題,語氣帶着一種飄渺之意:“那是因爲,她剛纔說的話全部都是真的,那全部都是我的心思。”
兩名紫衣衛聞言,都震驚失語地看着孟素戔。
“明日你便卸了此職,調去暗部。”
雲袖輕拂,孟素戔留下一句話便轉身離去。
連他自己都不捨得出言苛責之人,又豈容他人背後隨意中傷?
——
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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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人工湖畔兩道身影一前一後,湖水是軟的,微風習習,波紋道道,象一幅迎風飄舞的綢,湖亦是是硬的,月光下,象一塊無瑕的翡翠,閃爍着美麗的光澤。
岸邊楊柳依依,隨風拂動。
嫉一抓拽住前行的玄嬰。
“嗤,你究竟去見他要做什麼?”
“我……”玄嬰知道他緩過勁來了。
“閉嘴,別再說謊了,也別真當本殿是傻子啊!”
果然,開始陰陽怪氣地秋後算帳了,果然有時候人都這樣,講得再多道理都沒用,多巴胺和腎上腺素上來了誰也抗不住。
這種時候,不記得誰曾說過,男人還是需要人哄的。
玄嬰回頭看着他,不允許目光流露絲毫的退卻,她認真道:“他告訴我,讓我去找他……”
嫉妒冷冷地注視着她,他在她說出剛纔那句話的那一刻真的差一點就掐死她了,可是他在聽到她後面一句的時候,整個人卻不對勁了。
“他說他知道你的事情,而我想要了解你,比任何人都更深入。”
嫉妒呼吸一滯,接着破口大罵:“你是腦子是長蛆了,還是被人毒傻了,我的事情你去問別人?!”
玄嬰仔細觀察着他的表情,雖然依舊盛怒,卻少了原先那陰陽怪氣的煞冷之氣,這只是純粹的怒火罷了。
看來,危機暫時解除了,接下來只剩下滅火了。
“問你?可你的事情從來不肯告訴我。”玄嬰眸中帶着些許無辜。
“誰說我不會告訴你!”
他氣極脫口而出,完全不曾察覺在不知道中了玄嬰的套。
啊哈,很好。
玄嬰垂頭思索了一下,準備出聲,但是嫉妒似乎被她氣壞了,見她還要說話,便直接森然地截過了話頭:“本殿分明警告過你,不準接近他,不準跟他獨處,不準跟他說話,不準跟他見面,你是聾了還是見色便迷昏了頭?”
玄嬰似乎被他一番炮擊般的語言堵住了喉嚨,過了一會兒眨動一雙黑大雙眼道:“我是爲了你纔去見他的,如果說是見色迷昏了頭,那也是因爲你的色吧?”
“……”嫉妒聞言,先是茫然疑惑一瞬,接着那隻漂亮的碧眸,似怔愣般微瞠,裡面映着水光瀲灩,似葡萄酒於月光杯中晃動着紅色妖冶光澤。
“你還在生氣嗎?那我保證沒得你的允許,往後便不再見他。”先誘後哄再保證,一般這些招數用在男人身上基本管用。
要問嫉妒是男人嗎?沒錯,他也是一個男人。
玄嬰仰頭注視着他,想是怕他拒絕,小手拽着他一截衣角,兩圈又黑又長的睫毛輝映着兩個黑眸子,像磁鐵一樣吸引人。
這般祈求原諒,若惹人憐愛的小動物一般,渾身散發着求撫摸,求包養的柔軟氣息。
平時那逼冷硬淡漠的模樣,與此時的反萌差,即使再鐵石心腸的人,再冷血無情的人,也霎時瞬間秒殺掉了。
“你要是再不走,那就不用走了。”
嫉妒只覺被那雙黑珠子一瞧,便是渾身不對勁,這種感覺莫名其秒,令他猝不及防,他甚至覺得鼻子都癢癢的。
他轉過身,舒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便掐着耷拉着蛇腦袋的小青蛇,彆扭而僵硬地朝前邁步,他嘴上說着威脅的話,可其實心裡差不多都已經氣消了。
剛沒走兩步,他突地頓步,整個人如觸電一般,似痙攣般弓起背,便直直朝前倒去。
玄嬰一個箭步趕到他身旁,攙扶着他,緊聲道:“傷口又崩裂了?”
“……”嫉妒沒有回話,可從他那蒼白如紙的臉佈滿冷汗,紫青的嘴脣緊抿成一條直線,一看,便知道她沒有猜錯。
“別再走了,我揹你。”
不等他迴應,玄嬰直接彎腰下身,便人背了起來。
“滾開,本殿……”讓他堂堂一個男人被一名嬌小柔弱的女子背起來像個什麼樣子!
“你確定?你腹部纔剛開了一刀,期間裂了兩次,若這次再裂就得再縫……”
嫉妒表情一僵,想到上一次重縫傷口時,那生不如死的場景,頓時臉都黑了又白了。
他可恥地屈服了。
“玄嬰……”
玄嬰揹着他,緩步沿着堤岸湖畔而行。
微風徐徐,耳畔傳來嫉妒虛弱而沙啞的聲音。
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麼認真正式的叫她的名字。
“嗯。”她應聲道。
“性子很像,連名字都意外好像,可你……跟她是不一樣的。”他呼吸的氣息微熱,低啞而帶着一種模糊的聲音,喃喃似自語道。
“她是誰?”
“一頭又胖又醜的死豬妖!”
這次聲音倒是意外地清晰而清醒。
“……”
“呃!喂!你幹嘛?!”險些被摔跌在地的嫉,忍着側腰的痛楚,怒斥道。
“不好意思,剛纔手滑了一下。”
“嗤,再手滑本殿就剁了你的狗爪!”
“哦。”
“……咳,以後絕對不准你再見他!”
“那如果,是他見我呢?”
“啊哈。”他陰陽怪氣地從鼻息噴出一種譏諷的聲音,道:“最遲明日中午,我們就會離開瑛皇國,他想要見,哼,讓他見鬼去吧!”
玄嬰明顯感覺突然:“明天就離開,你的傷……”
“路上慢慢養。”
玄嬰從他的話中聽出一種隱晦的愉悅。
“那計劃去哪裡?”
他傲慢又輕蔑地眯起眸子:“本殿在哪裡,你只管跟着就是了。”
“那目的呢,同行就我跟你嗎?”
“別問!”明顯被問得不耐煩了。
“你說的我有什麼問題就問你,難不成你讓我又去問別人?”玄嬰怪力地揹着他走了一路,氣息半分沒亂不帶喘的。
“……俗媚妖醫跟牧驪歌會跟着我們一起去。”猶豫了一會兒,他彆扭傲嬌地哼哼聲。
玄嬰思慮,此事竟牽扯到了舞樂,他們分明剛得到他的消息,便迫不及待地出動,她想他們一定是在密謀些什麼重要事情。
“喂,怪女人,他剛纔都跟你說了些什麼?”語氣聽起來有些索然無味,但勒在她脖子上的雙臂卻驟然收緊,明顯他就是口不對心。
看來他真的很在意孟素戔,兜兜轉轉,又轉回到他身上了。
“他說,他從不曾爲難於他,亦不曾與你交惡,甚至在他十六歲之際,便已隨師傅離宮遠遊尋道,與你接觸不過寥寥幾面。卻不想再度返宮,你會如此憎恨他……”她很老實道。
“……”
自己憎惡的人竟一點都不在意、甚至有一種一廂情願,這感覺一定很不好受,玄嬰彷彿聽到磨牙的聲音。
“我剛纔替你罵他了。”
嗯?嫉妒一愣。
“以後如果你討厭誰,我就幫你打跑他,你如果看不慣誰,我就替你罵他……我會保護你的,你如果受傷了,走不動了,我也會像現在這樣一直揹着你朝前走……所以,你稍微依賴我一下,不會死的。”
沉默了許久,他的聲音悶悶地,像是吹了冷風受寒一般,帶着濃重的鼻音。
“臭女人!”
玄嬰嘆息一聲,不是說從小缺愛嗎?難道她的甜言蜜語不管用了?
正當她有些失望之際,卻又聽到耳畔夜風微薰,帶着一道略帶羞澀,僵硬彆扭的聲音:“我也會保護你的……誰叫你那麼笨,別人傻傻一句話就將你騙過去了……”
用毒舌來掩飾臉上迅速爬滿的緋紅,他看着她披散於肩的那一頭柔亮的黑髮,輕輕地,像是怕被她察覺似的,偷偷地撩起她一縷頭髮,嗅於鼻間,然後硬將抑不住朝上彎的嘴角扯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