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万俟泤在衆人面前吐血倒下, 展叔抱着她回到房裡,給她餵了藥,可她卻仍舊在昏迷中瑟瑟發抖。旋兒從小泤袖管中取出一塊佩玉, 玉呈翠綠色, 清瑩透徹, 她把那潤玉放在小泤的心口, 隨後過了將近半個時辰, 小泤終於平靜下來,就像一個熟睡了的嬰兒。
之後我聽旋兒說,那塊寶玉叫做滄頃鑑, 小泤身中寒毒好多年,一直都是靠這滄頃鑑來抵禦毒發時的痛苦。想來小泤這些年過得也不容易, 寒毒的折磨一定讓她受夠了, 這次突然冒出來的爹和哥哥, 還有“她爹殺了她娘”的現實讓她有些難以接受,導致寒毒發作, 說到底,這是我害的。
我確實是一個害人精。當日倘若我沒有去見凌慕天,興許我就不會中毒,如果我沒有中毒,楓梟也不會以死來保我的太平, 我們也不會來到冰澗谷, 那樣逆嵬便不會認出展叔就是展塵飛, 小泤也不會知道原來他爹沒有死, 還有她爹曾經的風流罪以及她娘死去的真相。
小泤, 我對不起你。
這一日,小丫頭旋兒給我說, 她家小姐醒來了。我聽了很高興地前去找逆嵬,要他和我一塊兒去探望探望她,怎麼說小泤這次的毒發逆嵬也脫不了干係,可逆嵬卻倔強得很,怎麼都不願意去瞧瞧,還拿什麼“她不會願意見到我的”這樣的藉口來推辭,最後在我好說歹說下他才讓了步,說就去看看,別指望他能說出些多麼精闢的慰問話語。
我笑着說“成”,還給他了個特許說,“你就是不開口盡裝啞巴也沒事,今兒你只消人往那一站,其他的我都準了。”可轉而想想不對,又道,“就別給我出什麼岔子就行。”
於是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當天下午,我拉着逆嵬風風火火地趕去万俟泤的房裡探望。
當我們到那兒的時候,万俟泤正坐在牀上對着滄頃鑑發呆,見我二人來探望,於是有禮地點了點頭,下牀走到桌邊,邀我們同坐。我看她氣色不錯,甚是欣慰,但還是慰問了一句,“身體好些了沒?”
小泤回給我一個笑容,那笑容依舊是平靜而淡然的,她笑起來帶起嘴邊的兩個小酒窩,模樣煞是可愛俏麗,“都是老毛病了,也就這樣時好時壞的,勞你費心了。”
我看得出,小泤這話就只對我說,而對於我身邊的逆嵬,她完全視而不見。想來也難爲她了,平白無故冒出一個哥哥,叫是我,一時半會兒也接受不了啊!
“小泤說的哪兒的話,漠顏這條命若不是小泤你,現在定是已經不在這兒了吧!如今你身體不適,我們來探望也是應該的。”我故意說“我們”,於是瞧見小泤擡頭瞥了一眼逆嵬,不屑地一笑,“我看逆嵬公子,哦不,應該是若卿公子,你這樣子可不怎麼像來探望的啊!”
意識到逆嵬想要說什麼,我忙拽了下他的袖子,笑道,“我說我們逆嵬他平日裡就這麼一張冰山臉,又不善言辭,小泤你可不要見怪啊!”
我瞧見万俟泤因我的話再次嗤笑一聲,心知這個話題不能繼續下去,我隨意一瞥看到万俟泤手中的滄頃鑑,連忙換了個話題試圖打破這僵局,“啊!這就是旋兒說的滄頃鑑吧?”
小泤聽我這麼一說,低下頭看着滄頃鑑,“是啊!”說話間,她的雙頰泛起一抹紅暈,淡淡的很漂亮,“這一年多來,多虧了這滄頃鑑,才讓我毒發時不至於那麼難受。”
我仔細地瞧着她手裡的滄頃鑑,總覺得這玉甚是熟悉,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無意中我竟看見那鑑之上刻着一個字,一個“凌”字,頓時記憶猶如洪水般涌入,驚訝之餘我強裝鎮定,笑問小泤,“我能看看這滄頃鑑嗎?”
小泤擡眼瞧着我,然後用理所當然的語氣道,“當然可以。”她將滄頃鑑遞與我,我接過後仔細地端詳,心裡已是萬分確定:不會錯的,同樣的玉佩,我在那個人身上見過。
將滄頃鑑還給小泤後,我問道,“我瞧這鑑上刻着個‘凌’字,難道這滄頃鑑是一位姓凌的公子送給小泤的?”我注視着她,瞬間捕捉到在她臉上滯留了許久的愕然之色,心想這丫頭還真是不會隱藏自己的情緒。
只見她臉上的微紅越發濃烈了些,她微微頷首,“這是他送我的,他說,滄頃鑑這三個字裡包含着我的名字。”她的笑容很甜,那一刻我看着小泤,覺得她真的很幸福。
再看“滄頃鑑”三個字,我終是明白過來,果然如那位凌公子所說的,滄頃鑑三字各取其一部分,組合在一塊兒便成了一個“泤”字,看來小泤口中的這個他還真是用心良苦啊!這滄頃鑑中似乎不僅包含了小泤的名字,還裝滿了他對小泤滿滿的愛吧!只是這份愛是真是假,讓人頗感好奇。於是我問小泤,“不知我有沒有榮幸知道那個他是誰呢?”
小泤“噗嗤”一笑,“說什麼榮幸不榮幸的呀!”她的拇指不住地摩挲着滄頃鑑,隨後道,“他姓凌,名叫鄖天。”
“鐺”的一聲,逆嵬本在把玩着一個空杯,這會兒聽到鄖天二字手一滑,茶杯倒在桌上,不住地翻滾着,我看着他,心裡自然明白他的情緒波動,可是小泤不明白,所以怒瞪他一眼,不滿而道,“你做什麼呀?”
逆嵬沒有理會那隻仍在左右翻滾的空杯,他緩緩站起身,帶着不敢置信凝望着小泤,嘴邊一字一字滑落出三個字,“凌——鄖——天?”
他是知道鄖天的,當日我第一次遇見鄖天時我就曾告訴過逆嵬,之後我與凌慕天見面,發現了他的真實身份後我也同逆嵬說過,所以此刻逆嵬心裡的驚訝與震撼我明白。
微微眯起眼,我再瞥了一眼那塊玉,心中默默地嘆息一聲。果然不出我所料,當日我與凌慕天於琳琅亭相會,當時他的手裡就把玩着這樣一塊玉佩,同樣是翠綠瑩潤的透玉,卻只是多了些流蘇而已,如今小泤親口道這滄頃鑑的主人是“鄖天”,那麼我更沒什麼可懷疑的了,這玉本是一對,一塊在凌慕天手裡,而另一塊,就是此刻小泤手裡握着的滄頃鑑。
万俟泤擡眼看着逆嵬,一臉不解地問道,“是,就是鄖天,有問題嗎?”
逆嵬冷哼一聲,那一聲由鼻子發出的不屑之音充滿了嘲諷之意,“你應該知道凌慕天吧?那個把我們逼到如此地步的惡人,我現在就告訴你,万俟泤,你愛了那麼久的那個男人——凌鄖天,他就是凌慕天。”
“你胡說!”“噔”的一聲小泤拍案而起,“鄖天絕不可能是那個殺人無數的大魔頭凌慕天,他不是!”她叫喊着,我依然坐在凳子上,看着她爲了心愛的男人拼了命地澄清,可是那都是徒勞。
人類的力量很強大,然而他們始終做不到的就是改變事實。就好像太陽東邊升起西邊落下,這是再強大的力量都無法改變的。我低下頭,耳邊万俟泤尖銳的“他不是”迴盪出一陣陣的迴音,揮之不去。
此刻,我選擇沉默,默默地垂着頭,我不想站起來再說一句“鄖天就是凌慕天”,我做不到,雖然我知道這是事實——我們人類無力改變的事實。
“鄖天就是凌慕天。”我做不到,可是有人做得到。此刻逆嵬與万俟泤相對而立,逆嵬仍用他冷冷的語調淡然而道。
逆嵬這個人,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他很冷酷無情,因爲他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情,正如這一秒,他如此輕易地說出了那句看似平淡實則殘忍的話語。
隨後發生了什麼?頃刻間,我看到万俟泤猛然轉身,她奔向牀頭,憤然拔出牆上掛着的那把劍,再一轉身,那把劍已直指逆嵬,她拔高嗓音道,“我說了他不是!”
劍是好劍,名曰“寒殤”。當日也是在這間房裡,我問小泤這劍的來歷,然後她邊爲我把脈邊告訴我那個關於她表哥万俟楠的故事,而我也同她講我們這一路對抗凌慕天的事兒,當時我們誰都沒有料到,不久以後,我們會因爲凌慕天而走到這一步。
此刻万俟泤拿寒殤劍指着逆嵬,她的目的其實很簡單很單純,她只是希望逆嵬收回剛纔的話,或者可以說万俟泤是自欺欺人的,其實她心裡是明白的,她有判斷是非的能力。
逆嵬從來都是如此,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和楓梟一樣不怕死。這一刻,就算被寒殤所指,他依然是那樣的冷靜,伸出手,他竟握住了劍鋒,鮮血順着指縫淌下,染紅了寒殤。他無視於那些滴落的血,也不知是真的不痛還是怎的?我只聽他淡漠地開口,揚聲仍是一句,“鄖天就是凌慕天。”
我第一次瞧見這樣的万俟泤,只見她面色慘白,嘴脣乾裂,她臉上早已沒有了原本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憤然,“哐”的一聲,她一鬆手寒殤落地,她用絲巾捂住口咳了兩聲,白色的絲巾上沾上了觸目驚心的血沫,我上前想扶住她,而她卻使勁甩開,冷冷地開口,“我本以爲我父母都是被外族殺害的,而你們卻告訴我母親竟死於我父親之手;我本以爲鄖天是我的依靠,你們卻告訴我他就是大魔頭凌慕天;我本來可以安安靜靜地在冰澗谷度過一生,你們卻合手把我的平靜打破。”一口氣說下那麼多話,她顯得有些氣喘,頓了頓,她滿是悲憤地開口,“你們究竟要毀掉我多少的幸福才甘心?”她推了一下我,我踉蹌幾步,只見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你們究竟要毀掉我多少的幸福才甘心?
她的話重重地敲在我的心頭,依稀記得奈何橋上,孟婆婆向我遞來孟婆湯的時候,我在心裡許了個願望:希望下一世我能幸福。
幸福?我是渴望幸福的女子,可如今我卻親手毀掉了另一個女子的幸福,這就是我想要的嗎?江夜玥,你想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嗎?
悽然地將目光從小泤消失的方向收回來,我回頭看了看逆嵬,他只是站在原地,低着頭,額前的劉海遮住了他的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隱隱看見他的背脊微微有些顫抖,鮮血從手心流出滴在地上,像冬雪中的梅花般殷紅絕豔,一聲一聲的彷彿敲擊在我的心上。空氣凝結在這一秒,我輕輕地走過去,生怕腳步聲會吵醒他,我小心地握住他受傷的那隻手,請求般地開口,“我幫你包紮一下,好不好?”
逆嵬擡起頭對上我的眼睛,黯然地開口,“我是不是說錯了?”我一陣心疼,低頭不語。
清理傷口,包紮傷口,我將紗布一層層地纏上逆嵬的右手,那傷口如此深,我想定是很痛,可是他,卻好像沒事人一樣,目光呆滯地瞧着我在他手上的動作。
他不開口,我亦不知要如何打破這種僵局,只是不時地擡頭瞧瞧他。
一直到包紮完畢,我放下逆嵬的手,才嘗試着去打破這凝結了的空氣,“逆嵬沒有說錯話,你只是把真相說出來了而已。”
“可是她很難過。”他淡然地說。
我微微頷首,“那是因爲她是真的愛凌慕天啊!”我不知道凌慕天究竟哪一點吸引了她,可看小泤的反應我就知道,她是真的很愛小天。
逆嵬似乎實在琢磨我的話,久之他沒頭沒腦地道出一句,“她是我妹妹。”
我不怎麼明白他這話的用意,但既然他這麼沒頭沒腦地說,那我也沒頭沒腦地答便是,“你認她這個妹妹了?”
而他卻搖頭,“不想認,可是,這是事實,我們體內流着一部分相同的血液,即使我再怎麼否認,那段血緣都是我和她推辭不了的。”
“逆嵬……”我輕聲喚他,可他那樣目不轉睛地看着我,我又覺得他的目光是那樣的悲傷,讓我不敢再繼續看下去,低着頭,我壓低聲音道,“這段日子在冰澗谷真是難爲你了。”接下去,逆嵬還需同拋棄他和他孃的父親,還有奪走他父親的妹妹生活在一起,這兩個人將成爲纏繞他的無形的枷鎖,將他的行動,將他的心全都捆綁起來,使他每走一步都感覺困難無比。
“她不會比我愉快多少的。”我知道逆嵬口中的她是指小泤,這話聽在我耳裡覺得分外刺耳,逆嵬和小泤,明明是兄妹,卻偏偏因爲同父異母的緣故而變成了這樣的關係,讓人不禁感到寒心。
我不想再在他們兄妹的話題上持續下去,於是道,“逆嵬是怎麼發現展叔就是你爹的?”
他從懷中掏出一枚小印章,“這是那日從他身上掉下來的,正巧被我拾到。”我接過仔細一瞧,終於明白了,原來那印章上刻着兩個字:涵霜。但僅僅靠這點就斷定展叔就是展塵飛似乎還太牽強,畢竟天底下同名之人何其多,如此判定未免太過武斷。正此刻,逆嵬突然又道,“我娘也有這樣一枚印章,一模一樣的形狀材質,只是那上面刻着的是‘若卿’。”他的雙眼突然變得迷離起來,“這是他們當年交換的定情信物,是他們一塊兒叫人定做的,天下無雙。”
怪不得,怪不得逆嵬可以這麼篤定展叔就是他爹展塵飛,原來問題出在這枚印章上,我將那印章緊緊握在手心,倘若今日做出這番舉動的人是真正的嵐翹漠顏,怕是這印章此刻早已成了一片粉末了。
(卷陸拾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