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篤——”有人扣響了房門, 我和万俟泤紛紛擡眸向房門的方向看去,小泤緩緩起身,前去開門。
隨着門被打開, 我瞧見逆嵬焦急的臉出現在外邊, 他一見万俟泤便緊張地問, “漠顏醒來了嗎?”
可能是因爲万俟泤擋着的緣故, 所以他看不到牀上的我, 而我卻將他對我的關懷一併收入眼底,心裡暖暖的,一如我初來乍到此朝時, 爲他對我的關心而有的感動。
“她醒了。”小泤的聲音柔柔的,很能平緩人心。只見她側過半個身, 然後逆嵬的視線就透過那個空隙穿越而來, 穩穩地落在我臉上。
我衝他微微一笑, 想借由這個笑容告訴他,我沒事。他迅速來到我的身邊, 俯下身子撫摸我的臉龐,使我不禁一陣心悸,臉頰兩邊泛起兩朵紅暈。
也許是看到了我臉紅,他也略顯尷尬地縮回了手,卻還是不安心地問了句, “漠顏感覺如何?”
我露出淡淡的一抹笑, “感覺好多了, 放心吧逆嵬, 我沒事。”
聽我這麼說, 他才鬆了一口氣,在牀邊的那隻凳子上坐下, 凝望了我許久,終是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你們聊吧!我先回房去了。”万俟泤站在門邊對我們說。
我衝她微微頷首,“謝謝你,小泤。”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逆嵬,最後笑了笑,施施而去。
“傷着哪裡了?我瞧瞧!”不待逆嵬做出任何反應,我就先下手爲強地撩起了他的袖子,免得他因怕我擔心而有所躲閃。
對於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他措不及防,惟有愣愣地看我將他的右臂暴露在空氣中。其實我並不知道他傷到的是哪隻手臂,只是隨手的一撩,哪知真被我撞準了路。
只見他的上臂纏着幾圈紗布,在紗布的包裹下,點點血色依舊透過了雪白印了出來,那殷紅觸目驚心。
望着這一幕,我的心彷彿被誰一把揪了起來,生疼生疼的,輕輕撫摸着他被紗布裹着的手臂,我萬分愧疚又不忍地咬着下脣,久久才道,“逆嵬,你何苦爲了我如此?”
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背,“不用擔心我,只是小傷而已。”
我垂下了眼瞼。
逆嵬,謝謝你總是對我這麼好,可是我又怎麼會不知道呢?倘若真的只是小傷,這血是萬萬不可能印出來的,如果我沒猜錯,這傷口在包紮完後又裂開過了吧?可是,你依然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你只是不想我擔心對嗎?
再度擡眸,我凝望着他,那對眸子是那般的清澈且誠然,他淡淡地道,“爲漠顏出生入死是逆嵬的職責。”
我笑了,卻笑得好悲傷,“可是我不是漠顏啊!”我將手從他的掌心下悄悄地移走,“逆嵬,你是知道的,我根本不是漠顏,所以,就算你對我見死不救,我也不會責怪你。”
他看着我,一張臉冷得就好像冰山一般,可是那雙眼睛卻是那樣的精亮,帶着無數的情感在掙扎着。那眼神好有壓迫感,逼得我都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我低下頭,默默地看着米黃的被褥。我有一種感覺——他似乎生氣了,而且是在生我的氣,所以我一直垂着腦袋,瞧都不敢瞧他一眼。
可他的聲音還是穿越了空氣的阻隔飄進了我的耳朵,“如果我介意的是你的身份,那麼在我知道你是江夜玥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在你身邊了。”他的聲音凜冽地傳來,“可是爲什麼我還在這裡?還在爲你辦事,你很好奇吧?”
說真的,我確實很好奇,於是我擡起了頭,看了他一眼,繼而立馬將視線移開,我垂着眸,微微地頷首。
“其一,因爲嵐壁宮的老宮主對我有恩,其二,”他停下來,我感覺他的視線火辣辣地落在我的臉上、身上,燒得我滿身滿心的燥熱,抿了抿嘴,我正要問其二是什麼,就聽他冷冷的聲音響了起來,卻不知爲何飽含了幾許溫柔,“其二,因爲你需要我保護。”
猛然擡起頭,我帶着驚訝望着他,他的那雙眼睛就這樣不卑不亢地與我對視着,“你聽清楚了,我想要保護的人是你——江夜玥。”他的目光不知爲何突然柔和了下來,他望着我的眼睛,好似想要把我整個人用他少有的柔情吞併,他說,“所以,以後千萬不要說‘如果我對你見死不救,你也不會責怪我’這樣的話,”他突然笑了,笑得很淺、很隱晦,然而笑容中卻透着無比的堅定,“因爲,我不會。”
鼻尖一酸,我撲入了逆嵬的懷裡,“不要對我這麼好,因爲江夜玥根本不值得你爲她如此付出,她很無情,無情到即使愛人死了也不會落淚的地步。”
我想他是明白的,明白我口中的愛人是指楓梟。他摟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輕輕地道,“不,你值得。”他撫摸着我的髮絲,“一切都會過去的,所有悲傷難過的事,都會過去的。”
離開了他的懷抱,我刻意漠然地開口,“你很傻。”我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別過臉,我不去看他,卻道,“以後不要衝動,我不想你爲我受傷。”更不想欠你人情。對不起,逆嵬,我知道你對我有心,可是我依然放不下心裡的那個人——那個讓我又愛又恨的男人。
突然想起汐照臨死前同我說的話,他說,“夜玥,大家……都很愛……你,我、楓梟,還有……逆嵬……”當時我看到汐照那對清澈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期望,可我卻不知他在期待些什麼,而如今,我卻明白了。汐照,你是希望我可以和逆嵬在一塊兒吧!可是對不起,我不能。
“沒……”逆嵬似乎想說什麼,我卻忽然回頭,一句話頂了回去,“我江夜玥不需要你爲我出生入死。”這是何其殘忍的一句話,聽得我自己都覺得痛心,更何況是逆嵬?但是很抱歉,逆嵬,我不得不這麼說,不然我也許真的會沉淪於你對我的好,倘若如此,那麼對於那個我發誓要恨他一輩子的男子來說,未免太不公了,他可是爲我付出了生命啊!要是他在天國知道我如此不貞,定要氣到詐屍。
心下笑了笑,我多希望他能詐屍,可是,他的屍體都被人劫了,我還如何乞求?
“漠顏!”一聲寒心的稱呼拉回了我遊離的思緒,他又稱我“漠顏”了,可是他明明知道我不是。我的手悄悄地縮回了被窩中,卻緊緊地揪住了牀單。
他站起了身,“就算你不需要,我還是會爲你出生入死,也許你不知道,我曾默默發過誓,要保你一世周全。”我沒有看他,可我卻知道,他一定看着我,我聽到他的聲音冰涼得有些顫抖,“我,決不食言。”語畢,他轉身離去。
“別傻了,嵐翹漠顏早就死了,而我江夜玥纔不是什麼知恩圖報的主!”我沒有看他,然而餘光卻讓我掃到了他的身影在門邊停擱,卻又在幾秒之後奪門而去。
也許他是真的怒了。
“我,決不食言。”似乎吹來了一陣異常猛烈的強風,將門狠狠地合上。伴着那刺耳的撞擊聲,逆嵬最後的那句話迴旋在腦海,久久消散不去。
決不食言?呵呵!我笑出了聲,鬱楓梟那傢伙也答應過我不會死,可到頭來還不是死了,決不食言?誰會相信這樣的話?我粗暴地將牀邊的凳子推倒,“哐當”一聲摔在地上,我憤憤低吼而出,“我纔不信呢!混蛋逆嵬,你少把我當傻子!”
一陣怒罵後,我掀起被褥矇住了自己的頭,黑暗中,我將頭埋進了自己的臂彎之中,想要哭,卻發現自己流不出一滴眼淚。
其實我是相信你的,逆嵬,我可以不信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卻永遠無法懷疑你對我的忠心。你要知道,我對你傷害,同時又何嘗不是在對我自己傷害呢?可是我別無選擇,自欺欺人只是一種方式,我想要藉由這種方式止痛。只要我變得無情,就不會爲任何人而心痛了。
那以後,万俟泤每天都會來給我照例診治,每次她都會給我帶來一碗湯藥,那藥的味道苦得舌頭髮麻,可我知道,如果想要活下去,我必須乖乖喝藥。
我不知道是不是常年處在這冰澗谷的緣故,万俟泤的體溫涼得讓我有些驚訝。記得第一次,她爲我把脈的時候,她指尖的那種入骨的冰涼滲入我的皮膚,使我渾身一顫,當時我甚至懷疑她是否是一個活人?
那是一種異常的冰涼,就像一塊冰塊在大冬天敷在了皮膚上,一種刺骨的寒意瞬間竄入了心頭,“你的手好涼,是病了嗎?”我當時是這樣問她的,而她卻只是淡淡地說,“沒事。”她的回答使我有種強烈的感覺——她似乎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我有些好奇,好奇一個正常人類的體溫爲何會如此異常,所以我盯着她瞧了好一會,她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於是低下了頭,許久纔再度開口,“我是大夫,即使我病了也知道如何醫治,所以漠顏勿須爲我擔心。”
我對她點點頭,表示不會再多管閒事。
此刻她正在爲我把脈。
万俟泤的體溫依舊是非人的冰涼,我感受着這股冰涼,感受着她指尖傳來的寒意,卻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我看着她的雙指溫柔地落在我的脈搏之上,冰涼之餘,我彷彿能聽到自己的脈搏在微弱地躍動。只是我不是大夫,也就辨不出這脈象究竟說明了什麼。
她的手指從我的手腕上撤離,她微笑着對我點頭,我知道,她想說我恢復得很好。她將桌邊的那碗湯藥遞給我,說,“把藥喝了吧!”
我帶着感激的目光接過那盛滿湯藥的碗,正準備對她說一句“謝謝”。然而那句“謝謝”卻隨着我目光偶爾的一個落腳點而被硬生生地堵在了咽喉處。
我的目光頓時停留在万俟泤的左手腕上,我看到她白皙的皮膚上纏着一層紗布,那雪白的紗布就好似一堵厚實的牆,將她手腕的“秘密”深深地隱藏。
她似乎發現了我的視線停留在她的手腕上,於是略顯緊張地縮回了手。
“你……”我剛開口想問些什麼,卻被她猛地搶去了話鋒。她說,“炙焰比我想象中更厲害,我給你開的方子你可有堅持每日服用?”
我堅定地點頭,心下卻有些虛心,其實在第一次服用這苦口良藥時,我還當真有過喝一半倒一半的念頭呢!不過,最後還是咬緊牙,打消了這念頭。
万俟泤看到我如此堅定的神情,於是笑了起來,那笑容很美、很親切,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小泤是多麼可愛的一個女孩子,心裡頓時升起了一種喜歡。
然而與此同時,我將她刻意轉移話題的這個舉動也收入了眼底,喝着她送來的極苦之藥,我突然有了一種可怕的猜想。
“万俟姑娘也在呀!”一個很好聽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將我心中才升起的那種臆測打得煙消雲散。
我擡頭,這纔看到君遲軒揚着清雅的笑容正看着我們這邊。万俟泤緩緩站起身,她看着君遲軒卻未開口。
遲軒徑直走到我身邊,他凝望着我,隨後幽幽而問,“漠顏感覺如何?”
笑對遲軒,我說,“感覺毒正在被往外驅趕呢!”目光不經意地瞟向万俟泤,我忽然瞧見她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遲軒。
她的眼神有些奇怪,世人皆道潘多拉的盒子充滿了神秘,卻怎麼也打不開,而此刻小泤看遲軒的那種眼神,就好像是在絞盡腦汁打開潘多拉之盒,她看着遲軒,彷彿想要將他的心一併看個究竟。
一個恍惚,她又回過神來,剛纔出現在她眼中的那抹神色頓時煙消雲散,她衝我和遲軒莞爾一笑,道,“你們定有很多話說,我就不打攪了。”語畢,她便施然而去。
我不知道那樣的眼神爲何會出現在小泤的眼中,也不知道她爲何要以這種眼神看着君遲軒?在好奇的驅使下,我問遲軒,“在來冰澗谷之前,你可有和小泤照過面?”
他有些迷惑地搖頭,回答倒是堅定無比,“沒有。”
我抿抿嘴,將心中的疑惑壓下去,吐出一個字,“哦。”
那日,我在面對遲軒的時候總顯得心不在焉,不知是因爲小泤的異常,還是因爲心中的另一個人。
而我與逆嵬之間那場不歡而散的談話,也導致了這些天我和他之間就像隔了堵牆一樣,很多時候我想和他說話,可張了嘴又不知道要說什麼好,最終只有閉嘴裝啞巴。
其實我有想過是不是要和他說一句“對不起”,想起來,當日的那些話說得確實是太重了,那時我只顧着讓他對我死心,卻絲毫沒考慮到我的這些話會給他帶來多少傷害。所以,這句“對不起”有好幾次都到了嘴邊,卻還是被我嚥了下去,誰叫我是太過驕傲的女子,我放不下尊嚴、甩不開尷尬,以至於至今我和逆嵬還處在冷戰之中,誰都不願主動和對方說話。
雖然那以後,逆嵬就沒有和我說過話,可是他依舊對我很好,那是無微不至的關懷,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對他的感謝,沒有人知道當我看到他在小泤爲我煮的藥湯裡撒上好幾勺糖時的感動,也沒有人知道當我發現他每晚在窗邊監督我是否有乖乖喝藥時那種想哭的衝動,更沒有人知道當我從旋兒口中得知他爲了幫我採一種長在峭壁上的草藥而又受了傷時心中的悸動。
別人不知道沒有關係,可是我真的很想讓他知道,我想告訴他我很感激他,我想告訴他,逆嵬爲夜玥做的每一件事,我,江夜玥都記在心裡,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可是,我終究只能對不住他,當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然而女人卻不能給與迴應的時候,那麼,即使女人根本沒有錯,她也只能做一個罪人,只因她負了男人的一片癡情。
對不起,逆嵬,如果沒有楓梟,也許,我會愛上你。
(卷陸拾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