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C69

司庭衍從出現在主舞臺過道右端, 到在一層首排觀衆席坐下,這期間不過短短几秒。

他突然出現在這裡,讓程彌有些許驚怔, 視線一時沒從他身上移開。

光線昏沉混沌, 如天光被他搖晃到迷離。

司庭衍肌膚冷白到幾乎一碰就要碎掉, 一雙黑色眼睫顯眼到刺目。

底下的烏黑眼瞳看着她, 視線不移半寸。

程彌目光和他對碰。

上下兩層觀衆席, 近千個座席,他們對視波涌在這幾百雙眼睛下。

而司庭衍那雙眼睛如深囚牢籠,每一樣都緊鎖在其下, 他不想讓人看到的誰也看不到。

程彌捉摸不透他心思,兩人中間空白的這幾年, 他深藏滿腹心計的本領有過之而無不及。

話劇已經拉開帷幕, 演員從踏上舞臺那一刻就是演員, 程彌沒在這種場合兒女情長,自控力很強, 將情緒裡那絲驚怔收回,目光從司庭衍身上移開。

短暫一秒內,她入戲到另一個靈魂,從程彌變成了身穿旗袍的王小姐。

該話劇講述在上世紀舊上海環境下,一個女人愛恨情仇一波三折的一生。

舞臺下安靜無聲, 看戲劇是一種沉浸式享受, 沒有快門聲, 沒有吵雜講話聲, 觀衆們只安靜隨着臺上演員經歷人物跌宕起伏的命運。

而今天坐在底下的所有觀衆, 對程彌來說不再全是觀衆。

今天她即使不看臺下,也能注意到其中某道目光, 並且準確到某個方位。

而她站在舞臺上,一顰一笑都會被臺下觀衆盡收眼底。

比如眼下交響樂響起的這一刻,她手心攀上男演員手心,和男演員跳着交際舞。

旗袍下腰身盈盈一握,被男演員的寬掌把控着。

臺下觀衆沉默觀賞,坐在第一排的司庭衍也是,光線半明半昧,他神色不辨,沒有波動。

臺上舞步翩躚間,程彌眼神定格在男演員臉上。

她本來就是一雙桃花眼,再動一下情便是柔情蜜意,眼下她就用這麼一雙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男演員。

而這雙眼睛以前只會動情看着司庭衍。

或許因爲今天知道司庭衍在臺下,程彌即使不分心,也能感覺到一種無形壓向自己的壓力。

像是銳刺黏連在空氣裡,而滿身神經被感應,意識驟然間被扯痛到緊繃。

程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因爲中途下場,其他演員上臺的時候,她掃了眼睛觀衆席。

司庭衍情緒並無波動,面色淡漠,甚至看都沒看她一眼。

程彌收回眼,匆匆下臺去換下一場的服裝,再上臺身旁已經換了另一個男人。

男女之間無非那點事,曖昧和調情,愛與不愛,這部話劇女主人公便是輾轉在幾個男人之間。

這一次這個男性人物比上一個男性角色有權有勢,即使上一個男人對女主人公忠心耿耿,但程彌所飾演的女主還是拋棄其做了後者包養的金絲雀。

癡情和衷心就這麼被踐踏,被拋棄。

演到這裡,即使在話劇當代背景下,這個情節跟程彌和司庭衍之間相差十萬八千里,劇情深意也遠不止男女談情說愛。

但程彌在此刻還是不可避免想到了司庭衍。

那年他們兩個分手,她是說分手那個。

而司庭衍,即使被她說分手也不肯放手,一絲她對他的愛意他都不肯讓它犧牲,執意要將她綁鎖在自己身邊,自尊爲她粉身碎骨了一萬遍,最後被她扒開執拗到血淋淋的雙手。

她先一步往前走,把他自己留在了那個囚籠裡。

即使這不是她本願。

可程彌心裡一直很清楚,被她拋棄,不被她要,這一直是司庭衍不信她愛他的癥結所在。

講着最後一句臺詞,她視線當時正好望向觀衆席,收回眼的時候,目光難免滑過觀衆,對上最前面中間那道視線。

燈明和黑暗的朦朧交界處,司庭衍幾乎要隱匿進黑暗裡,燈光落到他那裡只剩薄薄一層涼光,在他五官上籠上一層遙不可及的漠然感。

他看着她的目光從始至終沒變過,像從頭到尾沒注意到這段劇情裡的那一層含義,神情並不在意。

他的情緒對程彌來說是未知的,兩人中間隔着五年的陌生。

話劇演出時長三個小時,直到近凌晨才散場,演出結束那一刻,底下掌聲轟鳴。

劇組人員都回到了臺上,一起牽手鞠躬謝幕,程彌也在其中。

而她俯腰直身間,前排的司庭衍已經在旁邊人的陪同下起身,視線沒在她身上有任何一秒停頓,不多時一衆人消失在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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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幕結束後,程彌沒留下來跟大家一起拍大合照,連身上的旗袍都沒換下,匆匆下臺去找司庭衍。

程彌心裡對司庭衍的那腔熱意,不會因爲他的冷淡止步。

但她從後臺出去的時候,已經不見司庭衍人影,只看到導演兒子,那個剛纔帶司庭衍過來看話劇的男人,他坐在走廊的沙發上,神態看起來很懊惱。

他身邊還坐着另一個男人,同樣西裝革履,戴着副眼鏡,剛纔也和司庭衍一起坐在臺下看話劇。

走廊上不斷有觀衆從出口陸續走出。

程彌正想走過去問他們司庭衍去哪裡了。

因爲廊道上人多,腳步聲說話聲雜亂,那兩人沒發現她存在。

程彌還沒走近,便從他們口中聽到自己名字。

戴眼鏡那個男人說:“這就怪你自個兒了,好好的,提什麼女人。”

導演兒子惱道:“哪個男人不好色?我這不看他在臺下盯人盯得緊,想着投其所好,把程彌這女的往他面前帶帶。”

程彌腳步頓時停下。

他們還沒發現她,眼鏡男說:“有你那麼說話的?說試過這妞身體,帶勁得很。撇開你沒睡過人家不說,誰用你用過的貨,這不得甩臉走人?你這合作打水漂,怪誰?”

“我看他是看出了我沒用過,”導演兒子從鼻腔裡哼出一聲,“也是沒想到,這歸國公子爺居然好這一口。”

聽到這裡,程彌沒給面子,走了過去。

她突然出現在這兩人面前,兩個大男人即使臉皮厚,臉上也在瞬間一陣紅一陣白。

其實導演這兒子不只一次來看程彌演出,每次來目的都很明顯,對程彌有興趣,想找她搭訕,想幹那檔子下流事。

程彌心裡門清,沒得罪人,但也沒算正眼瞧過他。

眼下應該是她眼睛瞧他瞧得最正的一次了。

程彌問他:“司庭衍去哪兒了?”

倆男人沒想到她竟然認識司庭衍,轉念又覺得她可能是想去攀附男人,臉上即使剋制了,但鄙夷還是不小心漏了絲出來。

導演兒子說:“走了,剛走,你現在追還追得上。”

程彌急着找司庭衍,懶得計較,轉身便順着人潮往外擠。

大廳吊燈璀璨,人流慢悠悠。

程彌跑向劇院外面,高跟鞋清脆砸在瓷磚上,不斷跟人擦肩而過,也沒管有沒有人認出她了。

昏沉夜色下,劇場大樓古樸典雅。

程彌跑至劇場門口,那輛她在宿舍樓下見過的車正好閃着紅色車尾燈,開出了劇場大門。

程彌沒做無用功,想回去找李鳴要車鑰匙,回身便撞見李鳴出來找她。

“怎麼回事?怎麼跑出來了?”

今天來劇場是李鳴開車,程彌朝他伸手:“車鑰匙給我。”

李鳴一臉疑惑:“你要車鑰匙幹嘛?”

他跟程彌關係好,跟朋友一樣,嘴上問着,手已經去外衣兜裡掏鑰匙。

程彌沒等他把鑰匙遞到她面前,李鳴車鑰匙剛掏出來就被她順走了:“借下你的車。”

等她走下階梯,李鳴站在臺階上才反應過來:“誒,你幹嘛去!”

車就停在一旁,程彌一眼找到李鳴的車,還沒走近便解鎖。

穿着高跟鞋不能開車,程彌邊往車那邊走邊脫下高跟,走至車邊後打開車門,拎着高跟鞋坐進車裡。

她熟練啓動車子,打轉方向盤退出停車位,直往門口開去。

李鳴怕放她走會被蔣茗洲教訓,也怕她出什麼幺蛾子。他追下來,不斷拍打她車窗,看口型在讓她下車。

程彌沒管,對他回話會馬上回來,而後踩下油門出了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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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追出來算快,沒多久便找到司庭衍那輛車。

司庭衍應該有不少車,那晚慈善夜他開的不是這輛,但也價格不菲。

馬路上車流密集,燈火如流水,程彌跟在他的車後面。

前面的車開得不算快,但也不算慢,程彌步步緊追在後面,跟着他東彎南繞,經過幾條鬧街,最後進入繁華地段。

CBD寫字樓林立,樓廈繁華,燈火如璀璨明珠。

程彌這一路緊跟,且跟車跟得毫不隱蔽,她知道前面車裡的人肯定知道。

可那輛車無動於衷,沒停車,甚至車速都沒慢下來過。

直到最後車停在一棟寫字樓下。

高樓聳立,人仿如螻蟻,頂上一些樓層落地玻璃窗內還燈火明耀。

程彌車跟在後面停下,她從車裡看了一眼,這裡應該就是司庭衍辦公的地方了。

車前不遠處,司機從車裡出來,同時後座車門被從裡打開,司庭衍從車上下來。

程彌推開車門下車,高跟鞋落地,前面的人仿若未聞。

夜風冷意深重,拍打在程彌單薄的旗袍上。

她看着前面那個背影,聲音散在風裡:“司庭衍。”

往日的親吻熱擁,早在這五年的每一分每一秒裡,被釀成了澀果。

這三個字落下,如澀果墜落樹梢,四分五裂了滿地,痛澀直刺進空氣裡。

回憶被風裹挾着鋪天蓋地,但也沒扯停前面人的腳步。

司庭衍仿若沒聽到她聲音,冷淡至極,往寫字樓裡走。

程彌見狀關上車門,踩着高跟追上前,最後追上他,擋在了他面前。

她盤發上掉落一絲髮絲,被風吹得凌亂,卻絲毫沒影響她的漂亮,反而弱化了一點她的明豔感,平添幾分柔和慵懶。

程彌知道這樣的自己落在司庭衍的眼睛裡,因爲他在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司庭衍,好久不見。”

璀璨夜色下不管什麼地方都泛着冰冷,包括司庭衍的膚色,瓷白到彷彿觸手上去都是一片涼意。

程彌突然在想,司庭衍當年心臟手術明明已經成功,爲什麼病感還是留在肌膚裡。

聽完她打招呼後,司庭衍看着她沒說話。

他的眼睛像深夜,寂靜無邊,但看似最風平浪靜,也最可能危機四伏。

程彌追車追得匆忙,出來沒帶外套,現在只一身旗袍站在風裡,卻沒有被風吹得發抖,也沒注意到旗袍上最頂上那顆盤扣掉了。

司庭衍眼睫下壓着黑色眼瞳。

程彌看站在他身後的助理似乎想張口跟她說什麼,這時司庭衍看似平靜卻強硬的聲音響起:“這沒你的事。”

助理似乎有點怕司庭衍,頓時閉上嘴不敢說話了。

這是程彌相隔五年後,第一次這麼近距離聽到他聲音,漠淡裡帶着點清冷,話語的冷刺和以前相比更加利銳了。

而他用這道不帶任何感情的聲線,問了她一句:“多久。”

程彌思緒稍頓一下,才發現他纔是在執着她上一句話,執着於她那句好久不見。

但這對程彌來說不重要,他回來了,分開再久也快結束了。

她看着他:“多久也快結束了。”

聽完她這句話後,司庭衍沒讓她就這麼轉移話題,眸色如覆薄冰:“是誰要這麼久的。”

程彌一時啞然。

她知道他在恨。

爲什麼會這麼多年沒見,是誰導致這麼久沒見的。

程彌視線像以前的任何一次,慢慢描摹他每一寸五官:“還在怪我?”

司庭衍聽完後默然,面色不透一絲情緒,低眸看着手裡的醫療器械模型。

程彌突然想起話劇導演兒子的公司便是在做醫療器械,這個模型估計是他拿給司庭衍觀摩的,想跟司庭衍有什麼合作。

這個醫療器械模型巴掌大,有點像一臺顯示屏。

司庭衍骨節分明的五指掌控着它,控制着它,最後啪嗒一聲被他折斷支架。

帶着恨意,還有偏執的破壞慾。

那清脆一聲使程彌心臟輕微輕顫。

最後,那個模型被司庭衍如扔什麼骯髒東西一樣,扔進了垃圾箱。

他垂着的眼睛再次擡起,落到了程彌臉上。

“當年你要跟我分手,就應該知道我那句話不是在放狠話。”

每一個字,每一聲疏離聲線,都像刀子扎往程彌心臟上。

她知道他這句話什麼意思。

司庭衍當年說過,只要她走,他們之間就算完。

而程彌後來走了,不要他了。

他們兩個,從當年她走出他病房的那一刻,就結束了。

司庭衍說完這句話後,沒再看她,跟她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