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C38

放學鈴聲剛敲響不久, 走廊上人擠人。

程彌踏出教室往高二樓層走這段路,不斷有目光從四面八方涌過來。

程彌從小在別人的目光下長大,但眼前落在她身上這些跟那些從小豔羨欣賞她的不一樣。

好奇的, 看熱鬧的, 厭惡的。

各種異樣眼光擁擠在她身上。

有多久沒這種感覺了?這種人人看見她都如躲瘟神的樣子。

她本來以爲自己早對這種排擠目光免疫, 卻還是在它銷聲匿跡後又捲土重來這一刻, 感覺有點不適應。

彷彿一朝又被拽回之前那段灰暗迷濛的日子。

只不過現在不像當時, 那時候什麼都已經來不及阻止,一切掙扎在深淵邊緣,然後迅速失控墜落。

那個時候她心氣太傲, 什麼都不放眼裡,陳招池那些把戲在她看來就是兒戲。

直到陳招池這個變態親手毀了黎楚和江訓知。

他不毀她, 他毀掉她身邊的人, 讓她看着, 不斷凌遲她。

憑藉腦海裡那點不怎麼費力便翻找出來的記憶,程彌找去了高二九班。

教室裡每一張課桌書本高疊, 人還沒走光,兩三個同學拿着掃把在打掃教室。

第一組中間第三排,一個扎着馬尾辮的女生拿着筆在認真寫作業。

程彌走進去,徑直去到她桌邊。

日光被程彌微擋,練習冊上投落陰影, 女生擡頭。

厚片眼鏡下, 女生五官規規矩矩, 看起來斯文又內斂。

看到程彌, 她臉上閃過一陣驚訝, 緊接着浮起一絲心虛。

還是太嫩了。

裝都不會裝,一下子讓人攥住尾巴。

把她和司庭衍住同棟樓這消息放出去的, 百分百是她了。

程彌沒惱羞成怒,也沒嗤之以鼻,只擡手平靜在她桌面上叩了叩:“出來一下。”

說完也沒等女生說好還是不好,直接往教室後門走。

她這樣女生反倒覺得她捉摸不透,女生有點害怕程彌,腦裡沒反應過來腳已經跟出去。

程彌一路走在前面,往樓上走,天台在六樓,爬了三層樓後,她推開生鏽鐵門。

鏽跡腐蝕出生澀聲響,悠長深遠迴盪在樓梯間裡,最後被天台上的風吹散。

天台上一片空曠,水泥地微泛粗糲。

程彌走到護欄邊轉身等女生過來,在程彌那雙眼睛下,女生步伐猶豫中又不敢停下,一直走到她面前。

程彌說:“你在網上不是說話挺大膽的,怎麼怕我。”

面對面性子這麼溫文安靜,在網上說話倒是大膽,大概那陣被找上門的緊張勁緩過去一點了,現在纔想到找補,女生鏡片後目光有點躲閃:“不是我說的你跟司庭衍住一起。”

“你怎麼知道我在說什麼?我可一句都沒提過。”

跳進程彌坑裡,女生瞬間啞聲了,抿抿嘴。

程彌說:“你怎麼沒想過我會記住你的臉,就算你沒想過,也應該想到我們那棟樓只有我們三個奉高的學生。”

更何況每次女生媽媽遇到司庭衍,總要拉住司庭衍介紹自己女兒,想讓女兒跟他做朋友,學習上提高提高成績,然後每次都被司庭衍那頗爲冷淡的態度弄得在背後翻白眼。

程彌看她:“還是說,你覺得我不會跟你計較?”

女生低着頭,一聲不吭。

程彌直接開門見山:“現在說出去這些,我可以不跟你計較。”

已經潑出去的水,再計較是浪費力氣,也於事無補,程彌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上,這個女生也不值得她這樣。

“但以後就不一定了,我們平時在樓裡總能碰到,你應該看過比別人多的東西。”

程彌性格的原因,沒見過他們私底下相處的人,肯定都覺得她這次追司庭衍就是玩玩而已,就跟她兒戲厲執禹感情一樣。

但程彌跟司庭衍在家裡要比在學校親密得多,司庭衍也並不是大家所想那般對她無動於衷,這個女生多少肯定知道一點。

她眼睛沒離開過女生:“我跟司庭衍之間的事,記得以後別圖嘴上爽。”

“不然我以後一定會來找你。”

原本一開始程彌是打算讓陳招池注意到司庭衍的機會都沒有,她在追司庭衍不是秘密,陳招池那邊早晚會知道,但她只要在他知道這個事前斬斷亂麻,就什麼事沒有。

但現在這個風口浪尖,司庭衍被她們推出來,陳招池不可能不注意到他了。

只能及時剎車,好在因爲某些原因,陳招池目前有可能會跟大家一樣,相信她追司庭衍就是一時感興趣玩弄而已。

程彌做這些不是怕陳招池,她不怕死,也不怕陳招池。

陳招池也正是因爲知道這點,所以他威脅她身邊人,拖他們下水,讓程彌一輩子活在苦痛愧疚裡。

她和陳招池之間的仇恨,開端僅僅只因爲她一句話。

程彌以前經常會到酒吧這些地方玩音樂,經常能碰見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她和陳招池就這麼認識的。陳招池吉他架子鼓打碟樣樣會,身邊女孩跟換衣服一樣。

一開始兩人很聊得來,算得上朋友,程彌連陳招池那點扭曲心事都知道。

年幼時父親去世,母親另嫁,過往一切皆拋掉,包括和前夫曾經濃情蜜意生下來的兒子。

年僅五六歲,她拿他當死人。

打罵,驅趕,不管他死活。

日積月累的鞭痕血疤腐爛成心結,愛耗盡就變成恨一般的執念。

誰提陳招池母親就是觸他逆鱗。

程彌一開始跟陳招池相處還算友好,但掩蓋不了陳招池這人不是什麼好人的事實,沒多久就開始釣她。

程彌那張臉不用跟她靈魂交流,就能讓人追得死去活來。

陳招池自然是沒追上手,十天半個月後陳招池耐心就耗盡了,最後直接用強的。

那天正趕上陳招池心情不好,頭上被他媽用酒瓶豁開了一個口子。被按在沙發上的程彌沒讓他得逞,撈過酒杯直接往他頭上砸,然後踹開了他。

那天她沒壓制住怒火,對陳招池說了一句話。

她說,陳招池,你這個賤種活該你媽不要。

一句話,徹底將自己和身邊人一起推入了地獄。

程彌是到後來才知道自己惹到了一個瘋子。

一個世界沒有是非對錯,只有喜惡黑白分明的變態。

她得罪一分,他百倍奉還。

即使沒有什麼理由,誰讓他不爽了,他就會把人整死。

在陳招池那裡什麼道理都是不存在的。

程彌也要被迫活在沒什麼道理的世界裡。

她再沒有精力陪陳招池再玩一次,或者說,她沒勇氣再看身邊人徹底淪爲陳招池發泄的玩物。

/

程彌跟那女生說完就讓她回去了,天上頂一片厚雲,西邊卻夕陽斜掛。

程彌沒站多久,手機震動,司惠茹告訴她她叔叔下飛機了。

不僅黎燁衡,今天黎楚也會一起回來。

司惠茹發自內心高興,從昨晚便定好今天晚上一家人到酒店一起吃頓飯。

程彌收起手機,離開了天台。

她教室在二樓,三樓是高二年級,路過高二那層,程彌突然想起昨天司庭衍說的話。

司庭衍要她去找他。

程彌知道他會一直等她。

她想到了,但她腳步沒停,沒往他教室走,徑直離開了三樓。

/

日落西沉,綠蔭寂靜。

教學樓人去樓空,淺薄一層昏黃蹉跎在老牆上。

司庭衍坐在教學樓下西邊那層臺階上,一身校服,筆挺乾淨,精緻五官透着一絲冷鬱病態感。

一副好學生樣,卻渾身凜冽氣息。

腳邊一臺銀色小機器人,靜默在地,主人沒測試他去拿這拿那,他就只乖乖站在原地。

這是司庭衍要給程彌的機器人。

程彌想要一個能讓她使喚拿東西的機器人。

可他沒找到她。

她沒去實驗樓競賽班找他,沒在他教室等她,也沒在她自己教室裡。

那人回來了,她去找他了。

不知道過去多久,空氣裡一陣手機震動聲,周圍空無一人。

司庭衍接了電話,司惠茹聲音傳來:“小衍,你怎麼還沒過來?媽媽今天早上有把酒店地址發到你短信上,有看到嗎?”

司庭衍嗯了一聲。

司惠茹說:“叔叔和姐姐們都到了,在等你,你現在在哪裡?”

除了司惠茹講話,那邊沒有任何聲音,應該都在聽司惠茹打這個電話。

司庭衍知道程彌也能聽到。

他聲音有點淡冷:“在學校。”

照舊只有司惠茹聲音:“怎麼還在學校?今天學校裡有事是嗎?”

“嗯。”

“那現在好了沒有?”

司庭衍很直接:“沒有。”

司惠茹大概是聽出了他話裡的冷硬,頓了一下,一時不知說什麼:“小衍……”

這不僅司惠茹能聽出來,那邊程彌也能。

那邊響起男人聲音,應該在對司惠茹說話。

司庭衍隱約聽見是“讓小衍忙自己的事,忙完再過去,不着急。”。

他直接掛斷了電話。

天上那片厚雲不知道什麼開始掉起雨,西邊邊際卻有黃昏。

雨斜在黃昏裡。

三年前司庭衍在嘉城住院。

程彌第一次跟他說話那天也是這種天氣。

/

-她叫程彌,今天又來病房了。

-隔壁牀下去散步了,她問我知不知道隔壁牀去哪裡了,這是她第一次跟我說話。

-她給了我一罐旺仔牛奶,不是很難喝,我最討厭喝牛奶了。

-她站在窗邊等了隔壁牀那個人好久。

-醫生跟隔壁牀說很快能出院了,我快見不到她了。

-他不在,她就不會來了。

……

司庭衍因爲出生那會做的那場先天心臟病手術出現併發症,身體一直不太好,在三年前心臟病復發。

嘉城離奉洵不算特別遠,醫療條件要比奉洵好不少。

司惠茹帶着司庭衍過去那邊治療。

那時醫院規劃還沒有特別先進,加上病房緊張,司庭衍那間雙人間病房裡病人混住,隔壁牀那位病因跟他不一樣,不是心臟病,而是因爲工作勞累過度。

而當時住在他隔壁牀的就是黎燁衡。

意外的是司惠茹跟黎燁衡也認識。

司庭衍跟司惠茹其實是嘉城人,只不過後來司惠茹因爲一些事情帶他搬去了奉洵,她和黎燁衡就是原來住在嘉城那會認識的。而且是黎燁衡幫司惠茹解決過一點棘手的事,兩人因此認識。

黎燁衡五官標緻,身材高,一位成功人士。

四十歲的男人,溫文爾雅,成熟內斂,是個女人都很容易動心。

司惠茹跟黎燁衡關係就是在那段時間相處裡迅速升溫。

而在住院這段時間裡,司庭衍天天能見到程彌。

程彌天天都會過來,每次一放學就會到醫院這邊。

來看黎燁衡。

黎燁衡女兒一次都沒來過病房,程彌卻一天都沒缺席。

每天她都給黎燁衡削個蘋果,她削蘋果很熟練,每次削完了總要遞到黎燁衡嘴邊。

這是一個有點親暱的動作。

黎燁衡這種人不可能看不出來。

但每次迎接程彌的,只會是黎燁衡長輩般無奈般的笑:“多大的女孩子了,這樣不好。”

一句話將少女心思劃入了小輩,長輩和晚輩界限分明。

那天黃昏裡飄點小雨,程彌也是一放學就來了病房。

病房裡一片靜謐,只有司庭衍一個人在,他靠在病牀上做題。

推門進來的程彌看了他一眼,兩人對視上,各自沉默移開。

隔壁牀黎燁衡不在。

這病房裡只有司庭衍,程彌問他:“你好,你知不知道隔壁牀這位去哪了?”

-你好,你知不知道隔壁牀這位去哪了。

那是那次在病房裡程彌第一次跟他說話。

司庭衍永遠記得那天程彌開口對他說話的樣子。

外面小雨,她蓬鬆長髮散在身後,髮尾微沾點溼意。

眼睛笑起來有點彎,溫柔地對他笑。

司庭衍本來不想理她,最後還是開了口,聲音低低泛着冷,回了她散步兩個字。

程彌又笑了,一點不見外,遞給他手裡那罐旺仔牛仔:“謝了哦。”

後面兩人就沒話了,因爲程彌去了窗邊,那個地方大概能看到樓下廊道里散步的黎燁衡和司惠茹。

程彌在那裡站了很久,也沒說什麼,後來沒等黎燁衡回來就走了。

沒再看過病房裡另外一個人一眼。

後來司庭衍還是每天都能見到程彌,直到黎燁衡出院那天。

司庭衍再也沒有見過她了。

那一年的程彌跟司庭衍說了兩句話,有十八個字。

可她一個字也不記得了。

……

夕陽西下,天際微光如殘弱燭火,隱現幾秒過後徹底熄滅。

教學樓寂靜佇立,短暫一陣小雨過後,空地潤溼了一小片。

暮色轉黑,教學樓下那個身影還在。

司庭衍和機器人照舊立在檐下。

程彌沒來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