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情怯

宣德十三年秋, 桂州一役,妖女天星毒名遠播千里,孽債又加了一重, 江湖上凡是聞其名者, 皆是義憤填膺, 恨不能拆皮扒骨, 以彰其忠貞節義!

這些是我一個月以後輾轉從一言堂的情報處得來的。

金府一場大火, 我四人幾乎葬身火海,其中風笑天性命垂危,而我幾盡力竭, 飛遠與另一人也是全身鮮血遍染,刀傷密佈。

幾乎窮盡我三人之力, 纔將風笑天挪出金府。

彼時杜若已經隨同那二人離去, 金府到處殘肢斷臂, 煙火重重。

離開金府好遠了,再回頭去看, 只覺噩夢一場,如此雕樑畫棟,人間美景,繁花遍處,一把火給燒了個精光!

梅昭, 早已不知去向, 亦或不知生死!

我在心中佑她但願只是長足, 遠行, 盼她安康, 哪怕一生不得見!

之後就是風笑天的傷勢,讓人擔憂。

他一直是昏迷不醒, 就算吃了一言堂的保命續命丹,也只是護住了心脈,以免毒氣攻心,留待有了解藥之後方能解救。

我憂心忡忡的坐在馬車裡,風笑天側身躺在我的懷中,以前玉一般的膚色裡透着黑青,嘴脣焦裂,只有擰緊的雙眉能看出他在昏睡中也忍受着極大的苦痛。

我從他的懷中摸出一粒珠子,烏沉沉的顏色,傳說中能解百毒的珠子,研究了許久,卻不知如何能解。

這種東西,不得使用之法,真同廢物一般無二。

飛遠與另一人皆簡單處理了下傷口,同坐車椽駕車。

這時候又嫌馬車太慢,恨不能化身爲鵬,一日千里。

一路之上,飛遠悉心照料,衣食起居,凡所用者皆是周到妥貼,要到此時我才能明白,原來自己就是個白癡,離了背後所託所靠,竟是一無是處。

儘管,那所託所靠一直以來也是不能稱其爲依靠的,只是易時易地的從權,縱然,那裡有我的親生父親。

父親。。。。。。我忍不住要冷笑:從一出生我就註定了孤苦無靠,難道還指望這半路冒出來的父親能將我蔭護,納入羽下,遮其風雨?

我在沉沉的夜裡,在飛速疾馳的馬車裡,在傷口一日日的結痂裡反省這一切,思量自己的前路,思量過往。

這一路走來,頗爲不順,但途中既有飛遠而後所召一言堂的人保護,倒也算平安,只是心憂風笑天,寢食無味。

他也曾醒過來,轉轉眼珠,來不及發一言,復又沉沉睡去。

到達帝京的日子是深秋的一個傍晚,夕照將這座象徵着極力之巔的城市細細灑上一層金紗,酒旗斜幟,行人如織,白璧輕車,朱門少年,比之桂州或者別的城池,自有一番威儀繁華。

飛遠將車停在一處宅院前,看似是個中等殷實人家的宅第,及止進門,才發現別有洞天。

飛檐迴廊,姿紅殘綠,雖是深秋,但絲毫不損此宅的輕幽巧致。

早有僕從將大門打開,我身後的馬車裡,風笑天正淺淺呼吸,只是,已經有兩日未曾醒轉了。

知道這不是好現象,這種深度昏迷將會伴隨着他的其他器官的衰竭而不再醒轉。

所幸,我們終於到了帝京。

帝京,有我起死回生妙手無邊的冉修師傅。

梳洗已畢,已是掌燈時分了。

飛遠說過,此地雖是一言堂聯絡之地,但冉修師傅亦住在此地。

當時聽說此話,我心中百味,一時難辨,只是反問了一句:“師傅的家不是就在帝京嗎?怎麼還會住在風府?”

飛遠躊躇:“先生說帝京風雲際會,他早已離此地遠矣!他借住風府也是在等自己的女兒一起回家!

他這番話一出口,我隨即轉過了身,怕飛遠看見了溼紅的眼眶有淚如傾!

這句話若非改了幾個稱呼的字,怕都是原話了,我甚直還能想象師傅撫髯而語的樣子。

女兒?

師傅身邊一直只有我一個女弟子,再無旁的小孩!

他一直當我是女兒?

很是奇怪,我一度以爲早已經把師傅的樣子給忘了,然而此時,甚直是小時候我曾經淘氣,師傅板起臉來的樣子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就像這些畫面就藏在腦海深處,我只需從那裡拿起,吹去時間的塵埃,舊日的時光就在眼前!

。。。。。。

小丫頭來通傳:冉先生在前廳和飛遠少爺喝茶。

再過一刻。

小丫頭來通傳:冉先生給少爺去診治了。

我的心裡像有十五個小人打架,絞着扭着,沒有半刻鬆懈。

再過一刻。

小丫頭再次通傳:冉先生和飛遠少爺正在前廳等小姐用飯。

我起身,又坐下。

不一會便有僕人帶着七碟八盞,杯盤果菜擺進來,色香味美,堪稱佳餚。

於美食一道,我一向沒有什麼抵抗力,然而下箸而食,無異嚼臘,只好放棄。

看來今天,連我的味覺也罷工了。

再晚一點,被放置了許久的菜餚又一道道被撤了下來,更深露重,連個侍候的小丫頭都下去了,好在我一向習慣了自理其事,倒也沒覺出怠慢。

一個人枯坐了許久,慢慢走出去,沿着慘白的月光,走在暗影幢幢的風府,遠遠的總有盞氣死風燈搖搖晃晃,我懷疑是那個不良於行的人,多走幾步,那盞燈還是距離久遠,看見前面的院子裡亮着燈,走進去就有僕人低聲見禮:“小姐,少爺還在昏睡,您可以進去看看!”

我茫茫然的走進去,牀上睡的沉沉,容色憔悴的不正是風笑天嗎?

拿手指細細描摹他俊美的眉眼,審問:“你爲什麼一定要帶我來見師傅呢?”

輕輕嘆息,他不能回答我。

他猶自昏睡。

由此知道了一個詞:近情情怯!

出了風笑天的院子,左手拐過去,近處的廊子裡點着一盞燈,順着燈光而去,看到了院子裡窗影下那映出的影子,美髯素冠,執筆的姿勢熟悉得無法忘記。

聽到腳步聲,那窗影下執筆的人筆下稍滯,側頭傾聽。

我不能控制自己的腳步似的再走兩步,那執筆的人已經扔下了筆,站起來卻又坐下,輕問:“羽兒嗎?”

我待要承認,卻發現自己的嗓子早已被什麼東西給堵了,眼淚又一次漫了過來,在來不及拭擦的間隙,大步上前推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