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把最近這些天的《盛唐時報》都擺在一起,每一張都翻開到關於討論皇帝該不該親自去淮南視察的版塊,招呼高力士、邊令誠和楊思勖過來,笑道:“你們都來看看,猜猜朕的十二郎到底揣着什麼心思呢?呵呵。”
“微臣看來,儀王恐怕……”楊思勖刀削斧刻般的面容有些陰霾,搓着手揣摩着語句,但終歸性子直些,首先說:“不願意陛下千里奔波,陛下沒直說,所以殿下也不直說,都用這報紙讓別人替自己說。”
所謂不願皇帝勞苦奔波的話,屬於春秋筆法,其實意思就是人家天高皇帝遠自己說了算多好,纔不會歡迎您去那兒還得小心伺候呢。
“奴婢覺得未必呢!”邊令誠一隻玉手把弄着自己鬢角垂下的長髮,尖着嗓子咯咯笑道:“儀王殿下既然能猜出陛下就是想去淮南逛逛,斷不敢想任何辦法阻攔的,依奴婢的瞭解呀,十二郎最是照顧百姓疾苦的,大概就是用這個辦法請陛下您輕車簡從、同時嚴查沿途官吏藉機搜刮罷了。”
李隆基撫須微笑道:“令誠說得有道理啊,看來還是你瞭解璲兒哦?”別有意味的斜眼瞟來,倒瞟得邊令誠嬌羞一聲,扭捏到一旁不支聲了。李隆基哈哈大笑道:“力士啊,你也說說,你怎麼看這事兒?”
高力士老成持重,心地又一向慈祥,跟着笑道:“老奴也覺得十二郎不但不會阻撓陛下出巡,恰恰相反,他該巴不得您看看他的才華呢!呵呵,不過,報紙上提出來的這些問題,也確實該有個計較纔好,還請陛下聖斷。”
大家心裡都是明鏡一般,所謂可能產生的問題,無外乎就是勞民傷財四個字,皇帝若是徵調一萬民夫,底下人就敢強抓十萬勞役,皇帝若是讓沿途供奉些土特產嚐嚐鮮,各州府縣就算找到攤派各種稅、增收各種費的名目了,皇帝若是想看歌舞,那所過之處恐怕十室九空、良家女子都會充了官妓……隋煬帝前車之鑑,皇帝起個頭,絕大多數壞事都是底下人乾的,攔不住,也顧不過來。可到最後,這個屎盆子,得皇帝自己背。
“璲兒給朕出題考較朕吶!”李隆基揉揉腦門,眼珠稍微一轉就有了主意,兒子想跟老子動心眼兒,嘿嘿,你還嫩了點兒……李隆基一根手指點着桌案,噠噠響,叫道:“令誠過來,給朕擬旨,六月初一起駕淮南,詔淮南節度使儀王璲沿途接奉,一應事宜全權負責!嗯,就這個意思……他提出的問題呀還是讓他自己解決去,哈哈!”
唐玄宗的心血來潮,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間,這道旨意傳到淮南道江寧府,真是讓李璲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了。
歷史中皇帝巡遊這件事落在不同皇帝身上,得到的名聲可謂天壤之別!上古時期有周穆王駕八駿神車日行萬里、踏雲追月到瑤池相會西王母、留下一段唯美的愛情故事……日行萬里的速度加上是在天上飛,想必是不會擾民了;後世的康熙帝有微服私訪、順帶鏟惡除奸打抱不平的傳說,也是被津津樂道的,還不是因爲沒擺鑾駕,沒有數千人吃喝拉撒的麻煩麼;而乾隆帝下江南雖然聲勢浩大,但完全花銷私房錢,不向百姓徵收附加稅,哪怕那些私房錢是賣官弼爵來的,仍然被歌頌。
擺在面前的大概也就是這三種思路,李璲搖頭苦笑,盤算着讓父皇學周穆王風馳電掣是不可能的,學康熙微服私訪當然也不行了,學乾隆拆東牆補西牆的手段呢?現在是盛明的大唐不是壓抑的滿清,那樣做會被御史們罵死……李璲心裡已經全都否決了,只好問計:“皮球被踢回來了,唉,仲武先生怎麼看?”
“殿下光腳時候不怕穿鞋的,如今穿上鞋後難道開始怕光腳的了?哈哈,”高適捧着肚子大笑,又覺得失禮趕緊拱手賠罪,笑過後正經起來說:“殿下最近遇事總有些思路禁錮,這可真不是您的風格啊,這事兒要做就不能光應付着做,咱們做事兒可從來都要把沒油水的變成有油水的才行哦!”
“這話兒說到點兒上啦,咱府裡不撿東西就算丟的規矩呢!”茗煙在一旁拍着手巧笑嫣然,瓜子臉都樂成蘋果臉了,花枝亂顫的站不穩,往吳廣身上倚靠,把吳廣冷得呀這一身雞皮疙瘩,遠遠的跳開去。茗煙哼一聲無趣,只能還是靠在儀王殿下身上比較自然,插嘴道:“不過,先生不會是讓咱家殿下也去搜刮百姓吧?”
“咱家最不缺的就是錢了,笨!”李璲在茗煙腦門敲了一記,拽到一邊去道:“別打岔,如何利用這個機會,聽先生的主意就是了。”
高適用摺扇敲着手掌踱步,倒是李白不知從哪裡鑽出來,急切的表現出難得的智慧,道:“從殿下一開始散佈消息,某家就在琢磨這事兒了呢……”得意的看到儀王露出驚訝的表情認真的聆聽,李白拱手道:“主要有一個麻煩和一個機會,麻煩就是陛下的安全保衛事宜,容不得半點馬虎,機會嘛,就是有爲陛下開銷的藉口,可以大力發展王府的產業嘍!”
李白洋洋得意的晃着腦袋,像個教書先生,看儀王果真點了點頭,以爲自己說對了,更得意起來,嘿嘿笑着等待誇獎,沒想到李璲卻拍拍他的肩頭,衝一旁努嘴道:“太白先生稍安勿躁,靜聽仲武先生安排就是了……”敢情就這麼一盆冷水啊。
在王維、杜甫等人低着頭憋着暗笑中,李白長嘆一聲,看來自己還是不適合動腦子啦!真不知儀王和高適他們心裡到底有多少溝壑。
但當此時,高適踱步了好一會兒,聽了李白的建議後眼眸放光,這才說:“眼前就是那兩件事,但要稍作修改……一是陛下的安全問題,正好冠冕堂皇的利用!可以大張旗鼓的幹,當然這是花錢的,二是咱府裡的產業要更隱蔽些!至於花銷費用,江淮富貴人家難得一睹天顏,但朝拜陛下的資格可不是容易得到的,嗯嗯,要是陛下能再揮毫幾個字,那就有文章可以作了哦……”
高適早就掌握了李璲的思路,越來越劍走偏鋒了,敢情是打算用皇帝的招牌來‘賣票’呢。杜甫暗自和王維嘀咕着:“知道什麼叫智慧了吧,所以你我還是藏拙的好,靜等吩咐就是了。”王維狠狠的一眼瞪了回去,心想用你教訓我啊?你說給自己聽就得了。
李璲可是瞬間就聽懂了,真是與民同樂的好辦法啊!下意識的拍拍高適的大肚子,意味深長的說:“先生真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齷齪之事啊!”招致高適好一頓白眼,大有爲卸磨而被殺的驢叫屈的意思。更憤慨的還在後面,只聽儀王殿下邊說邊往外走:“前一件事本王去做,後面那些大家都聽仲武先生安排吧!”
這麼大的事兒全都壓到高適的肩上,也不知是信任他還是欺負人……總之,李璲貌似大鬆心的離席而去,儀王府這座巨大的機器卻忙碌的運轉起來。
集權制社會最大的好處,就是能集中力量辦大事,比如儀王規劃的反k型四條通天大路立即有三條停工,全部水泥作坊的產量向通往長安這一條集中,工匠們夜以繼日三班倒,人歇窯不歇!儀王的表章急送京城,只有一個意思,請皇帝在水泥路通衢後駕臨淮南。
高適忙的四腳朝天了,甚至可以說,都瘦了!可越忙越來事兒,高適這天剛簽發了王府數百道錢款批文,還沒輪上喝口水呢,“咚咚咚咚”鎮心的鼓聲一聲急似一聲,從節度使府門口的鳴冤鼓處傳來。高適擡頭一愣,隔着好幾重院落自然看不到,只能艱難的站起身往外面來。
等到他走到正殿前時,十丈外威嚴的府門口已經是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若是沒有黃蜂衛的長戈閃着寒光,那些百姓就要涌進殿前廣場了。遙遙看到他們肩扛手舉,竟然還有標語白幡,隱約上面書寫着‘沒有生產就沒有貧窮’、‘停止建城還百姓生活’云云,高適心裡隱約有些明悟了。
但這種風氣不能助長!高適甩甩頭,揮去腦海中的思緒,整理了衣冠大步往外走來,寬敞的肚饢鼓足氣息,邊走邊吼道:“這是要造反了嗎?圍攻親王府是滅族之罪!”這一聲喝頓時壓下了門外那些嘀嘀咕咕。
烏泱泱的人羣原本都是最膽小的普通百姓,看到燦爛的官服高高在上,趕緊紛紛跪倒在地,嗚咽着訴說:“我等不敢啊!我等只求殿下不要建新城啦”、“請殿下別再推廣新型蔬果種植技術行不?要不我等不用殿下動手也會滅族嘍”、“我等只怪自己貪心不敢埋怨殿下,知道殿下想讓淮南百姓富裕,唉!可我們真的無福消受”……
雖然七嘴八舌,但高適凜凜站在府門口的高階上,隔着四十九級臺階的落差還是都聽到了。高適心裡快速的旋轉着,但轉來轉去就是四個字的結論——不合邏輯!高適皺眉大喝道:“哭天搶地成何體統?莫要聒噪了!誰是帶頭的,出來說話。”
百姓們聽聞此言,互相觀望起來,好半天也沒有個出頭鳥,倒是各個面頰流汗,聽到甲葉聲響看到更多的黃蜂衛涌出王府,從高聳的石階上傾瀉而下圍在了四周,烏合之衆早沒了剛纔揮舞標語的勁頭,一個個跪在地上往後蹭。
大多數往後蹭,可就把一個留在原地的傻子顯露出來。等這傢伙反應過來旁邊冷清了,才左右看看竟然都是沒義氣的,氣憤令人勇敢,這壯漢乾脆爬起身來,仰頭直視高適道:“啓稟大人,您去雜貨鋪裡看看,啥東西都在降價,我等升斗小民實在沒活路了啊!”
“胡扯!”高適憋了半天才醞釀出這一個詞彙,其實心裡想的是另一個詞彙——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