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小麥滿足地閉着眼睛,坐在輕摩後面回到市區。這是五角場的外圍,附近有幾所著名大學,街上逛着不少準備過聖誕的大學生。輕摩轉進一個居民小區,並不比古飛住的地方好到哪裡去,秋收在一個樓道前停了下來。
她重新睜開眼睛,仍然拉住他不肯放手,她怕像從前一樣,一旦把手放開,他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樓梯昏暗的燈光下,照出秋收平靜的表情,他帶着小麥走到四樓,打開一個不起眼的房門。
這裡纔是秋收住的地方,要比古飛那裡乾淨了許多,房屋裝修也是中規中矩,風格竟和小麥家裡差不多。客廳擺着沙發和電視機,還有個看似很久沒用過的餐桌。這是個兩室兩廳的單元,還有個房間是朝北的書房,卻一字排開三臺電腦——這是開淘寶店吃飯的傢伙,大概同時開幾個電腦方便客服吧。她沒看到其他值錢的東西,傢俱和擺設估計都是房東留下的。
小麥回頭埋在他的懷裡說:“你的‘魔女區’生意這麼好,爲什麼不住得更好一些?”
“月租兩千,我覺得已經住得很好了。”秋收溫柔地摟着她的頭髮,就像摸着自己養的小寵物,“你有沒有跟十幾個人合住在一個單元裡?有沒有試過住在違章搭建的臨時房裡?有沒有在夏天的大橋底下過過夜?有沒有躺在火車站的人行通道里?”
“別說了!”小麥心疼地封住他的嘴巴,“我知道那麼多年來,你受了很多很多的苦,這些全是我的不好,我應該把你照顧好的,這是我的責任!”
“沒關係,這些苦並不算什麼。”
她明白他的意思——十八歲那年發生的事情,纔是真正的毀滅他的苦難。
“是,我知道沒辦法彌補你受到的傷害,但是未來可以變得更好,可以住在更好的房子,可以過上更好的生活,我們一起來!”
“更好的生活?這不是我的目的,我在淘寶網上開店,苦心經營‘魔女區’的真正目的,是爲了找到殺死我媽媽的兇手,並且替她復仇!”
“你找到兇手了?”
秋收卻不置可否地閉上了眼睛。
“聽着,我不在乎兇手是誰!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你!我要跟你說清楚,不能再讓這個錯誤繼續下去。”
“小麥,那麼多年過去。”他走到窗邊看着樓下,黑夜裡的雪漸漸積起來,“其實,我早已經原諒你了。”
“不,這還不夠,你必須要知道一切!”
說罷,她從包裡掏出了錢靈的日記本。
秋收疑惑地接過日記本,坐到沙發上小心地翻看。
她的心底也在亂跳,緊張地說了一句:“你可以直接翻到2000年6月下旬。”
五分鐘後,秋收緩緩地合上日記本,將頭埋到自己的膝蓋之間,身體微微地顫抖起來。
他不想在女人的面前流淚。
可是,無論他怎麼控制情緒,都不能制止自己很快就痛哭流涕。
小麥溫柔地抱住他的身體,在耳邊安慰:“這就是命運,我們都不能埋怨任何人!”
他痛哭了數分鐘,紅着眼圈站起來:“我恨了你那麼多年,卻恨錯了對象!其實,我並不恨那張紙條,也不恨你要和我分手,甚至都不恨你把我關在地下。我恨的是那件事導致的後果——我的父親,在那個大雨的夜晚,爲了找我而被卡車撞死,他纔是最無辜的人!”
秋收的眼淚已經停止,小麥的淚水卻涌了出來:“你知道嗎?當我高考結束以後,我又到學校對面來找你,可你已經消失了。”
她重新打開從泥土裡挖出的錢靈的日記本,抽出十年前秋收寫給她的小紙條——
我心裡難受你
秋收看着十年前自己寫下的字,悵然若失:“我以爲,那時候你已經不在乎我了。”
“我在乎的,我心裡也難受你.......只是,後來暫時遺忘了。”她躺在秋收懷中,抹去眼淚問:“秋收,你經過了太多太多的事,我想有些事你一定比我更清楚。”
“也許吧。”
“最近幾個月,我始終在想一個問題,但得不出真正的答案。”
“你想問什麼?”
秋收平靜地看着她的眼睛,還是那雙十八歲少年的眼睛,只是多了一些歲月的陰霾。
“人生是什麼?”
“我們生下來,然後又死掉。”
他淡淡地說出答案,就像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又淺淺地微笑一下。
小麥沒想到如此複雜的問題,卻得到一個如此簡單的答案?她皺着眉頭思量片刻,覺得這可能是唯一正確的答案。她也給了秋收一個淺淺的微笑。兩個人互相微笑着,似乎是十年來最放鬆的時刻。
“秋收,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十五年前,1995年。”
田小麥變作了十八歲時的表情:“是啊,那年我們都只有十三歲,還記得那時的情景嗎?”
“那天,在我媽媽死後,我已無家可歸,你爸爸帶我住到你家裡。”
“我想起來了!對不起,那天我對你非常冷淡,我真後悔!爲什麼那時候不對你好一些?”
“沒關係,因爲那時候你看不起我。”他早已不再介意了,摸着她的嘴脣,“在這座城市裡,從沒有人看得起我。後來,除了你。”
其實,除了她之外,還有另一個人,只是那個人早已經化爲幽靈。
“對不起!”她又一次控制不住淚水,擡頭卻看到牆上掛着的木吉它,“這就是當年你爲我彈過的那把?”
“是啊。”他站起來撫摸老舊的木頭表面,多年來保養得還不錯,“當我最窮苦潦倒的時候,這是我身上最後珍貴的東西,就算窮得連包子都買不起,我也捨不得賣掉它。”
“你再爲我彈唱一首歌吧。”
她想,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秋收摘下吉它:“想聽哪一首?”
“就彈十八歲那年,當我們被分開以後,你在學校的圍牆外彈的那首歌。”
他的眼皮跳了一下,那個凌晨聲嘶力竭的歌聲,以及隨後遭到的毆打,全都涌上了內心及身體。稍稍調整了琴鉉,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手指撥出一串音符。
十年前的凌晨,小麥趴在女生寢室的窗臺上,看不到黑夜裡他彈吉它的樣子。此刻,他就坐在她的面前,只彈給她一個人聽。即便,再也無法挽回錯失的十年,她仍然深深念着這首歌,念着這個唱歌的少年——如今是一個男人。
他的聲線已改變許多,技術也有所進步,想必苦悶的時候一直在彈。唱到副歌部分,並未如當年那樣吼起來,那是少年荷爾蒙的激情,如今他不需要火山似的爆發,只要像溪流一樣源源不斷。
“有一個美麗的新世界,它在遠方等我,那裡有天真的孩子,還有姑娘的酒窩......有一個美麗的新世界,叫我慢慢的走,海浪它總是一波波,不要停歇不回頭......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