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世轉身走開,背對諸人,良久不語。
或站或跪的頭目與兵卒,無不屏息寧氣,生怕百目天王再一轉身時,自己會成爲發泄怒火的目標,更慘一些,眼珠會被縫在神幡上。
徐大世終於轉回身來,臉色出奇的平靜,向跪着的十幾名兵卒道:“起來吧。”
沒人敢起身。
“這件事與你們無關。”徐大世補充道。
衆人這才陸續站起,垂頭待命。
徐大世又看向僅剩的兩位天王,他一心想要重新湊足八位之數,結果一個早晨就跑掉三個。
穆健與杜黑毛噤若寒蟬。
“兩位以爲應當如何應對伏魔、神助、神馳三位天王的離開?”徐大世問道,語氣居然很溫和。
可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百目天王即便是在殺人時,也一樣溫和。
杜黑毛先開口:“神馳天王走得晚,現在應該不遠,請百目天王許我帶兵前去追趕,天黑之前……”
徐大世搖頭,杜黑毛急忙閉嘴,穆健硬着頭皮道:“應該去追燕家兄弟,他們人多,走不快,燕啄鷹必是強迫部下跟隨,燕小果不會……”
徐大世臉色突然沉下來,穆健不明所以,嚇得不敢吱聲。
“天王就是天王,即便死了,也是天王,不容輕視。”徐大世道,全不提自己剛剛也曾直呼其名。
穆健忙道:“是是,我一時糊塗。伏魔天王想必不會背叛,全是……神助天王一人的主意,還來得及挽回……”
徐大世依然不置可否,目光掃了一圈,落在徐礎身上,“軍師說說吧。”
徐礎又成爲“軍師”,他心裡倒有點敬佩這位百目天王,說狠就狠,說軟就軟,沒任何猶豫。
“此事宜求和,不宜求戰。”徐礎一聽徐大世改稱天王,就已揣摩透了他的心事。
“哦?再詳細說說。”
“三位天王雖然擅離,但是都留下口信,給出理由,並未公然背叛,事情尚有轉機。百目天王若是派兵追趕攔截,則將無可挽回。”
“嘿,還有什麼可挽回的?”徐大世冷笑道,似乎不太滿意這個回答,但也沒有再威脅說要剜眼珠。
“退下吧,你們全是庸碌之輩,等我大事做成,可與我一同享樂,不能與我共度難關,請王軍師過來。”
雖然遭到貶低,衆人還是如釋重負,紛紛退下,走得太急,在門口差點發生爭搶。
徐礎走得晚些,在門口見到了王顛。
王顛容貌駭人,誰也不敢多看他一眼,只有徐礎拱手,與他對視。
“徐先生太過以貌取人。”王顛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不稱“軍師”,也叫“先生”了。
徐礎正要反駁,突然明白過來,王顛言中的“被取”之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帳篷裡的徐大世。
“我仍在聽其言而觀其行。”
王顛沒說什麼,等帳篷裡的人都走出來,他閃身進去。
徐大世沒有發兵追趕任何人,而是派出使者,分赴散關與燕啄鷹軍中,傳遞他的口信。
百目天王如此服軟,大大出乎衆人的意料,守衛徐礎帳篷的衛兵對此極爲不滿,高聲議論,被徐礎聽個清清楚楚。
“要是我,先追燕啄鷹,將他兄弟兩個全都殺了,另立天王。什麼玩意兒?沒有百目天王,他們兩個一個死在散關,一個充其量做個神丁,得着好處就跑,無恥之極。”
“就是,姓丘的老東西也不是好人,說跑就跑,吃了一頓好酒,糧食沒送來一粒。再說他跑什麼?沒人要怎樣他啊。想必是佔便宜佔慣了,鞏老哥那夥人全是這個德性。”
……
徐礎在帳內聽着,卻覺得丘五爺不算太笨,跑得及時。
天黑不久,王顛親來邀請,“有勞徐先生隨我一同去趟散關。”
“百目天王打算議和?”
“解釋誤會。”王顛遞來一件斗篷,“外面風大,請徐先生穿上。”
隊伍一共十多人,全都穿着帶帽斗篷,上馬馳出軍營,順着唯一的道路前往散關,一路上沒有停留,也無人說話。
王顛似乎不太着急,驅馬正常行進,後半夜纔到散關城外。
丘五爺這邊已經提前接到通知,早早派人出城相迎。
城裡幾乎沒有燈火,只在極少數地方點着火把,街道冷清,見不到人,更見不到糧車。
丘五爺帶三十多人站在門口迎接使者,一見到王顛就拱手笑道:“勞累王軍師趕夜路,其實我真是有急事要回來一趟,別無它意,很快就會帶着所有人馬與糧草去見百目天王。”
王顛道:“我來這裡也只是爲見神馳天王一面,看你這裡是否需要幫助。”
“百目天王真是太客氣了。”丘五爺笑道,一瞥眼看到了徐礎。
王顛道:“徐先生本是神馳天王這裡的人,百目天王借用數日,聆聽教誨,獲益頗多,不敢獨佔,託我護送回來。”
“啊,更要多謝百目天王了。那個……徐先生,歡迎你回來。”丘五爺有些不太自在。
徐礎笑道:“我回來是要交出大頭領之位,有神馳天王坐鎮,我的事情已然了結。”
丘五爺的笑容自然許多,“誒,不急,不急。徐先生……來人,帶徐先生去休息,熱一壺……茶。”
徐礎被兵卒帶走,沒機會參與後面的議和。
鞏軍的茶不知泡過多少回,徐礎婉拒,只要些熱水燙燙腳,以解疲乏。
段思永雖然追隨徐礎不久,卻頗爲忠心,在城裡等得焦心,一聽到門響就爬起來,見到徐礎不由得大喜,點起一盞小油燈,服侍得無微不至。
“公子出馬,事情肯定做成了吧?”段思永問道。
“你在城裡有何耳聞?”
“聽說公子被那邊聘爲軍師,再就是燕啄鷹被放走,丘五爺當上什麼天王。”
“神馳天王。”
“對對,我一定得記住,這裡的降世軍特別在意稱呼,一有不慎就會招來罪過。”
“昌言之有消息嗎?”
“沒有,他們現在估計連棧道還沒走出去呢。唉,漢州新牧守如果真是樓家六公子就好了,公子必能得其相助……”段思永久不在徐礎身邊,不瞭解他與樓家的恩怨,與普通兵卒一樣,以爲自家兄弟好說話。
徐礎也不解釋,笑着聽他嘮叨。
等候許久,再沒人過來邀請,油燈也將耗盡不多的菜油,徐礎只得睡下,心中依然好奇王顛能用什麼話勸服丘五爺重新信任百目天王。
“原來如此!”徐礎騰地坐起來,自責竟然早沒有看出來。
“怎麼了?”睡在門口的段思永驚慌地問。
“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徐礎笑道,慢慢躺下。
“公子想起來的事情肯定很重要。”
“對別人重要,對我……等等再說吧。”
段思永沒再問下去。
“百目天王是位豪傑。”徐礎突然又道。
“能當上天王,還能讓其他天王怕他,肯定是位大豪傑、大英雄。”段思永順着說道。
“大豪傑,但不是大英雄。”
“呵呵,公子分得細緻,我都不知道這兩者有何區別。”
“豪傑……英雄……我也不知道。”徐礎笑道,突然嘆息一聲。
段思永更糊塗了,沒敢詢問原因。
“明天一早,你去幫我打聽一件事。”
“是,公子,什麼事?”
“放走燕啄鷹的幾名兵卒,是否受到懲處。”
“好,天一亮我就去問。聽說……是公子下令放人的?”
“嗯。”
“那他們應該沒事吧,公子怎麼着也是軍中大頭領,這點權力總有。”
“我希望他們有事。”
“咦?”
“他們有事,鞏軍將士或許無事,他們無事,丘五爺等人就要有大麻煩了。”
“這話怎麼說?”
“明天你再順便打聽一下,今晚前來議和的使者是誰。”
“公子一塊回來的,也不知道有誰?”
“沒看清。”
段思永是個聽話的人,沒睡多久就起牀,出去取水,順便打聽消息。
他拎着一桶水回來時,徐礎也已起來,睡得不太好,但是不打算再睡。
“怪不得公子讓我打聽,昨晚真有怪事:過來議和的使者有十來人,帶頭的是位姓王的軍師,他帶兩人進屋,丘五爺也留兩人。結果再出來時,王軍師反成隨從,帶頭者竟是百目天王本人!”
“果然如此。”
“公子一早就料到了,其他人可都大吃一驚,丘五爺親自送到城外十幾裡纔回來,已經下令了,今天下午就帶着所有人和糧草去與百目天王匯合。”
“沒人反對?”
“好像沒有,想想也是,誰會反對啊?原來大家都怕百目天王翻臉不認人,如今他親自來了,總共只帶十來人,證明他真是信任這邊……百目天王,我得改掉這個毛病,對天王絕不能稱‘他’。”段思永反覆唸了幾遍“百目天王。”
“放走燕啄鷹的兵卒呢?”
“沒事,一點事也沒有,神馳天王說了,奉命行事,不怪他們。公子覺得這不是好事?”
徐礎沉默一會,緩緩道:“百目天王能屈能伸,是位大豪傑,但他精於計算,付出必要回報,而且不會等太久——這次來散關,他付出極多,丘五爺等人只看到眼下的好處,卻沒想過以後如何償還。”
“公子是不是要提醒神馳天王一聲?”
“大勢已去,勸無可勸。”徐礎又嘆一聲,“如今能救鞏軍將士一命的,或許只有燕啄鷹與賀榮騎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