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昞是名文臣,只知道匕首能用來殺人,卻從來沒有練習過,激動之下,自覺全身充滿力氣,其實動作笨拙,毫無威脅。
饒是如此,徐礎還是大吃一驚,想不到這位費大人的氣性如此剛烈,一言不和就要殺人,急忙閃身躲開。
費昞年紀畢竟大了,一下沒刺中,踉蹌着跑出兩步,直奔桌角撞去,徐礎又急忙上前扶住,順手奪下匕首,攙着費昞坐下,“費大人這是何必?”
就這麼兩下,費昞已是氣喘如牛,眼中依然怒火中燒,瞪視徐礎:“我沒本事阻止亂世,至少可以殺死一兩個像你這樣的梟雄,讓天下人少受些苦頭。”
徐礎坐到對面,“費大人真以爲殺我能緩解天下紛亂?”
費昞長嘆一聲,“唉,我在騙誰呢?無論殺你有用沒用,我根本動不了你,我連當刺客的本事都沒有。百無一用是書生,像我這樣的老書生,更是無用。吳王發發慈悲,殺了我吧,你若是不願動手,將我扔給外面的叛軍,讓他們亂刀剁了我。”
徐礎將匕首還給費昞,“費大人真想要一個治世?不如留下來幫我,越快剷除羣雄,治世越快到來。”
費昞沒接匕首,冷笑道:“你們都是一個腔調,專想拉攏別人,爲什麼自己不肯放棄王號前去幫助某人呢?吳王若肯幫人,治世來得更快。而我是治世之臣,亂世中出不了力,說話又難聽,你留我也是無益。”
“我倒希望經常聽聽費大人的話,雖然難聽,但是如同良藥。”
費昞沒接話,發了一會呆,突然失聲痛哭。
這比剛纔的刺殺更令徐礎驚訝,忙勸道:“費大人這又是爲何?”
費昞擦去眼淚,再開口時,聲音已沒有異樣,“沒什麼,只是失望而已,天成令人失望,鄴城令人失望,吳王也令人失望。可惜九州大好河山,就要毀於一羣梟雄手中。吳王……我還是稱你徐公子吧。”
“隨意。”
“徐公子還是個孩子。”
“我的確比較年輕。”
“與年輕無關,你們這些人都是孩子,連湘東王也不例外,你們既單純又幼稚,都以爲自己能夠打敗其他人,終結這個亂世,跟那些吵吵鬧鬧的孩子一個樣子,他們也以爲用哭叫就能換來好東西。”
徐礎忍不住笑了一聲,隨後正色道:“我曾經與費大人一樣,希望勸說某人挺身而出,趁亂世發生之前,就結束隱患。可是沒用,沒人肯聽我的,等到時機消逝,亂世……”
“是你殺死萬物帝,到現在你也不認爲是自己開啓這個亂世?”
“我的確捅破最後一層窗紙,但亂世並非因我而起,費大人久在朝中爲官,應當比我看得更清楚。”
費昞沉吟不語。
“我有點好奇,費大人出城的時候還是志氣昂揚,現在卻已心灰意冷,鄴城做了什麼,令你如此失望?”
“對鄴城,我說得已經夠多了,徐公子不必再從我這裡打探消息。你只需知道,鄴城的計劃與你幾乎一樣,誰勝誰負,就看誰兵多將廣、誰心狠手辣。”
“冬日裡北方不便運輸糧草,我倒覺得這一仗比的是誰能堅持得更久。”
“嘿,徐公子還以爲這是治世,朝廷出兵的時候要配送糧草嗎?這是亂世,徐公子,你自己帶兵劫取東都官糧,就不許別人也做同樣的事?鄴城兵走到哪,就在哪徵糧。東都周圍已被叛軍搜刮過一遍,如今又被敲骨吸髓。徐公子覺得誰能堅持得更久?”
徐礎沉默。
費昞一說起失望之事,再也忍不住,繼續道:“鄴城還從北方引來賀榮部,異族入主中原,更是亂上加亂。”
“我沒見到城外有賀榮部的兵馬。”
“賀榮部不肯南下太遠,他們去攻打併州了。沈家辛苦經營多年,眼看就要灰飛煙滅。”
徐礎吃了一驚,冀州鐵騎雖強,但是數量不多,既來圍攻東都,很難分兵去打晉陽,因此徐礎與沈耽都不是太擔心,可一旦引入賀榮部騎兵,事態就將大爲不同。
徐礎沉思良久,“費大人已對鄴城失望,我即便真心想歸順鄴城,又有何用?”
“鄴城雖已丟掉王師之風,尚不算久,若能及時醒悟,還能揀得回來。叛軍以劫掠起家,一路走到現在,劫掠成性,無從改起。”
“費大人以爲晉王如何?”
費昞搖頭,“我對晉王不熟,但是傳言說他弒父殺兄,光憑這一點,就不足爲天下正主。”
徐礎笑道:“湘東王要從孫輩手中奪取帝位,可稱‘正主’?”
“鄴城若要改過,湘東王絕不可稱帝,我已經勸過他一次,只要我還活着,就要繼續勸下去,勸說不成,就以死進諫。”
“湘東王若是退讓,誰可稱帝?總不至於再奉逃跑的那一位爲主吧?”
費昞搖頭,“我知道誰不該稱帝,至於奉誰爲主,現在言之過早。”
徐礎拿起桌上的匕首,輕輕划動,半晌才道:“鄴城會相信我嗎?”
“湘東王不信,濟北王信。對徐公子來說幸運的是,濟北王在軍中的地位稍高一些,有他擔保,湘東王也不敢亂來。”
徐礎繼續思索,匕首在桌上劃出的痕跡越來越深,“如果我能得到保證,可以考慮真心歸順。”
費昞眼睛一亮,“你說的是真話,不是騙我?”
徐礎微笑道:“亂世之中,難得還有費大人這樣的無私者,我騙誰也不會騙費大人。我在想,你說得對,若要結束亂世,改造鄴城總比重起爐竈要容易些。而且——鄴城真的引來賀榮部?”
“嘿,徐公子不肯騙我,我又怎肯騙你?騙術能得一時之利,卻會令人心更亂,我寧死不爲。”
“是我多心,費大人休怪。想來也對,若非北方無憂,冀州也不敢傾巢南下,當初濟北王世子前去鄴城,打的旗號就是出使賀榮部。”
“世子的確去了,帶去許多禮物,還有濟北、湘東二王的親筆信,據說世子頗受賀榮部大人的歡心,已經招他爲婿了。”
“大家都很愛招女婿啊。”
“聯姻定盟,古之常事,濟北王走得更遠一些,給世子爭取到關中王之號,蠻夷女就是王妃了。”
“既然如此,我可以真心歸順,但是要一個保證,保證我不會被殺,也不會淪爲階下囚。”
“什麼樣的保證你才肯信?”
“我不知道,讓濟北王想吧。”
費昞眉頭微皺,“保證的事,以後再說。你既然真心歸順,條件得重談,別再漫天要價。”
徐礎苦笑道:“我之前的條件很過分嗎?”
“除了亂世,沒有異姓稱王的道理,所以你不能保留王號,頂多是個吳國公,與開國六臣等齊,算是例外之恩。”
“費大人真會講價。”
“我不會講價,只是明白些事理,有所堅持而已。”
“降號吳國公,我可以接受。”
費昞神情稍緩,“既然歸順,也沒有獨立一方的道理,所謂‘都督州軍事’,得由朝廷任命,不是你自己能索要的?”
“我這不是歸順,是投降,而且是自束手腳,將性命送到他人手中,費大人不必說了,我就當一個梟雄,與鄴城決一死戰吧。”
費昞兩眉豎起,“說得好好的,怎麼又要決一死戰?”
“不能稱王也就算了,我不求名。可是不給地,接下來想必還要奪我的將士,這樣的歸順,我不幹。”
費昞重嘆一聲,“濟北王世子剛被封爲關中王,可關中是九州亂源,降世軍在那裡興起——你可以帶他們回去,若能平亂,鄴城自會封你實銜。但那不是你提出的條件,而是正常的論功行賞。”
“費大人保證鄴城還能論功行賞?他們現在連王師之風都丟掉了。”
“徐公子非逼我說出這句話嗎?你在關中若能平亂,鄴城鞭長莫及,不想論功行賞又能怎樣?”
“嗯,我原想要四州,樓驍騎砍掉兩州,費大人又砍掉一州……”
“天下正州有九,徐公子得其一還不滿足?照這樣下去,再有幾名歸順者,整個天下也不夠分的。”
徐礎笑道:“好吧,我只要秦州……不對,我帶兵去秦州平亂,等鄴城朝廷的封賞。”
費昞稍感滿意,點下頭,“還有,濟北王之女乃徐公子明媒正娶,天下皆知,不可更改。薛女或是離出,或是爲妾,不可與濟北王之女爭位。”
“費大人連這種事也要管?”
“夫妻名分乃是大道,我必須得管,而且沒有這個名分,濟北王爲何要保你?”
“好吧,我會處理。”
費昞起身,“徐公子可能以爲我是故意用這種不成體統的方法來勸你歸順,可我真無此意,原定的計劃就是殺你之後出門大呼,破壞叛軍士氣,縱死無憾。結果行刺不成,你又改變主意——我暫且信你一次,至於接不接受你的歸順、給出什麼保證,都要由濟北王做主。”
“當然,若無濟北王,我也不願歸順。”
“我不久留,這就告辭。希望咱們以後真能同殿稱臣,共同輔佐明君,結束這亂世。還有希望,我相信還有希望,縱然渺茫,也值得爭取。”
“天成若是早用費大人,也不至於淪落至此。”
“用我無益,我有自知之明,徐公子纔是匡世之才,若能用在正途,實乃天下人之幸。”
費昞拱手,深深作揖,挺身出屋,再無餘話。
徐礎來到門口,命人送費大人出城。
他在寒風中站立良久,心中極爲敬佩費昞,遺憾這樣的人不能爲己所用,尋思良久,他嘆了口氣。
最瞭解他的人還是歡顏郡主,而不是費昞。
“必須速戰速決。”徐礎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