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件事情,徹頭徹尾的知道來龍去脈的,只有李二筒一人。
後來,在阿生嫂子將自己的孩子供到了大學,李二筒送來賀禮的時候,阿生嫂子與李二筒進行過一場憶苦思甜一般的談話。
李二筒無意間提及,不知曉爲何愛明小姐會答應杜和藏匿下那麼多的黃金,又分文不取的將那些黃金按照杜和的方式捐出去。
“假如愛明小姐昧着良心留下那些黃金,我想她壓根就不必再在堂子裡蹉跎下去,完全可以遠走高飛,重新開始,何苦又因爲聲名鵲起,無人敢近前,空等了那些年的歲月。”
李二筒無論怎麼想,都不明白,對於有無數種辦法逃脫杜和追究的何愛明偏偏完全照杜和的做法執行了安排困惑不已,也對完全不害怕何愛明帶着錢跑路的杜和困惑不已。
兩個素未謀面的人,是如何達到這麼好的信任的呢?
彼時依舊未再嫁的阿生嫂子那個時候,深深地凝望了窗外,帶着惋惜,舒了一口氣,緩緩對李二筒說:“二筒,你還沒遇到喜歡的人。”
李二筒似懂非懂,阿生嫂子也沒有再說。
何娟,這個名字是何愛明在自贖了自己,重新落戶的時候起的,娟字,與蠲字同音,意爲在同一弦上勾抹兩次。
琴絃未動,心絃動。
一向不知道情情愛愛的何愛明,打小就被賣進了堂子裡,開始的時候只是做粗活,當個大姐培養,後來她自己認了鴇母當媽,才成了預備的‘相公’也叫‘清倌人’,不過這只是一個營生,她想活着,也想活得舒坦一點。
打個茶圍子,賺個三塊錢,足夠她一個月的吃喝,何樂而不爲呢。
當紅的花魁不好,要‘出局’,還要挑一個或者幾個相好的來長期來往,愛明覺着膩味,不如喝茶聽曲兒自在。
就這麼長到二十歲,快成堂子裡的老姑娘了,愛明的‘媽’死勸活勸,最後下了死命令,才叫愛明動了動嘴,同自己新來的孃姨說自己想當‘頭牌’。
其實不過是知道孃姨一定會同媽媽說,好給自己一個喘氣的機會,誰知道就等來了杜和。
誰說相逢驚豔的只能是男人,女人同樣會春水吹皺,亂了芳心。
何愛明從來沒有找過相好,也不知道什麼是喜歡,只不過她在見到杜和的那一眼,忽然感到非常的難過。
她畫了最好看的妝,穿着最好看的衣裳,應對答話無一不得體周到,可是,她依舊難過,她知道,見到這個男人,認識他,只不過是如同籠子裡的鳥兒,百無聊賴的擡頭,卻驚鴻一瞥間看到了展翅而過的蒼鷹。
何愛明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身份。
她是一個‘長三’。
一個一切都可以用洋元來換的女妓。
對杜和賦予的信任和支持,何愛明無以爲報,只能不顧一切,拼了命去完成。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何愛明是學過這首詩的,但是她那個時候才真正懂得了詩句的意思。
她從來沒敢想過,如果她能與杜和在一起該有多好,在用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擁抱告別了杜和之後,何愛明只是用了一生去銘記,銘記那個當年午後陽光下,微微笑着的青年。
杜和應當是看懂了的。
他初嘗情愛滋味,在與高橋海羽在一起的時候,杜和看到的高橋海羽的眼神,與何愛明的何其相似。
不過他沒有說破,只能懂得,然後感激這個純粹的女人的一場錯愛。
亂世之中,覆巢之下,脆弱的花芽莽撞的開放,更加惹人憐惜,也更加讓人惋惜。
在回到了連魁班之前,杜和去了一次虹口的萬歲館。
高橋海羽剛一出門,就被守在角落裡的杜和牢牢地抱住了。
脫口而出的驚呼被熟悉的氣味打斷,高橋海羽又羞又怯,但是懷抱着她的男人渾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子憔悴和疲憊,叫高橋海羽最後只是安靜的靠在他的懷裡,一下一下的撫平他胸口急切的心跳。
“我做到了,阿羽。”
良久之後,杜和放開了高橋海羽,充滿疲憊的眼睛依舊明亮,那裡頭又有了不一樣的東西。
高橋海羽點了點頭,雙眼滿是淚花。
“我聽說了,報紙上到處都是……阿和君,您辛苦了。很棒,你做的很棒。”
在學校裡專攻新聞專業的高橋海羽,業務能力在班級里名列前茅,通過簡單地新聞語句,就可以分析出背後事件的基本脈絡,從里爾克鋪天蓋地的通緝令和小報無孔不入的報道之下,高橋海羽每一天都過得膽戰心驚。
她深知杜和麪臨着多麼巨大的危險,也敬佩杜和能夠冒着生命危險,仗義出手,幫助了蒙受冤屈的同胞。
與此同時,高橋海羽想到了更多的一些東西,她急切的抓住了杜和的手,不顧羞澀的貼近杜和,快速的說道:“阿和君,我聽說里爾克已經說動了英租界和法租界的大使館,租界警局都給驚動了,你千萬要小心啊!”
杜和皺了皺眉,沒想到里爾克會有這麼大的能量,不過他經此一事,沉澱了不少,心裡雖然沉沉壓力,不過依舊安撫着高橋海羽:“阿羽不用擔心,我們做的天衣無縫,不會有人知道的,就算查到了我的頭上,他們也沒有任何證據。”
“可是那些警探們不講證據的……我媽媽跟我說過,虹口的東洋同胞們被抓進警局,很快就會被放出來,但是華夏人,假如不讓他們滿意的,就會發生很可怕的事,可能會死!”
高橋海羽頭一次痛恨起了一向偏袒的租界警局來。
杜和這樣的大英雄大丈夫,怎麼能被那些人渣磋磨,他們怎麼配如此對待自己同一民族的英雄?
杜和笑了,從那些陳鬱的過去和複雜的人性中掙脫出來,高橋海羽寫滿了擔憂和感情的小臉讓杜和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只要他的愛還在,他又有什麼害怕的呢?
兩個人在萬歲館的角門又低聲的談了許久,直到又一聲開門聲響起,一個陌生的東洋浪人探出頭來,沉穩的說道:“高橋小姐,團長夫人找你呢。”
杜和與浪人對視了一眼,捕捉痕跡的皺了皺眉。
高橋海羽嘟了嘟嘴巴,不過還是放開了杜和的手,禮貌的對那浪人說:“謝謝您岡本先生,請轉告母親,我馬上就去。”
浪人點了點頭,再度看了杜和一眼,虛掩上角門。
高橋海羽不大情願的說:“阿和君,外祖家一位哥哥要辦生日宴,母親大概是要我回去試衣服……”
杜和理解的點頭,摸了摸高橋海羽細碎的劉海,溫和的說:“你去吧,我也要回連魁班了。”
高橋海羽依依不捨的回了角門。
杜和看了看角門門縫處,一道目光轉瞬而去,避開了杜和的審視。
“浪人?”
杜和喃喃。
一向不參與虹口亂事的高橋先生,什麼時候與浪人有了接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