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四章

十四阿哥已經不再發出冷笑,他只是盯着胤禛,輕聲道:“是你陷害了我八哥?!”

康熙神色在極度的震驚、極度的困惑之後,終於變爲了極度的失望。

當然是他,康熙想,他知道自己憎恨老八,他也知道自己心裡尚存那麼一點點父子之情,但對一個未來的帝王而言,就連這點兒蛛絲一樣的父子之情都是危險的,必須想盡辦法將它抹掉!

然而,這個跪在自己面前,坦言一切的人,又是誰呢?康熙困惑起來,如果那個不惜用骯髒手段構陷兄弟的人,纔是他的四兒子,那麼這個主動到自己跟前來認罪……不,他沒做這件事,那麼這個人,他該把他當成誰?

康熙忽然心痛難忍,這就是他教養出來的好孩子!

他們一個個的……竟然是這樣子!

“爲什麼要和朕說這些?”他終於問,“你可以不說的。你可以隱瞞下去,沒有人會知道。”

“歷史書知道,兒臣自己知道。”胤禛停了停,“兒臣不願再與八阿哥爲敵,八阿哥他們也早就不再與兒臣爲敵。”

康熙想了想,忽然問:“你剛纔說,在那邊的時候,八阿哥曾經與你反目?”

“是。”

“爲何要反目?”

“因爲……因爲史書上他的死,與兒臣有關。”

這一句話,康熙和十四阿哥全都呆了!

“老八怎麼死的?!”

胤禛停了停:“雍正四年,他被兒臣毒殺。”

十四阿哥已經罵不出來了,也冷笑不出來了,他癱軟在地上,眼中流出淚來。

康熙急促地喘息着,他的手抓着椅子扶手,像勉強抓住那一息尚存的理智:“雍正?你的年號?”

“是。”

“你爲何要殺老八?”

胤禛只伏在地上,不出聲。

康熙明白了:“想來,其餘的阿哥在雍正年過得也不會好到哪裡去。說說他們,老四,你從頭說起,一丁點兒也別漏。”

胤禛伏在地上,把頭埋得低低的,他啞聲道:“皇阿瑪,您真想知道?”

“都到這個份上了,你還想隱瞞?”

過了一會兒,胤禛才慢慢道:“大阿哥於雍正十二年幽禁而死,二阿哥死於雍正二年,有史家認爲是兒臣所殺;三阿哥被奪爵,幽禁於景山,死於雍正十年,五阿哥死於同一年,七阿哥死於雍正八年,八阿哥死於雍正四年,被兒臣削了宗籍、改名阿奇那,最終遭毒殺,九阿哥死於雍正四年,同是被兒臣削籍,改名塞思黑,在保定被囚禁期間毒殺,十阿哥被終生圈禁,十四阿哥被終生圈禁。”

十四阿哥癱軟在地上,他聽得見自己的牙齒髮出的磕碰聲,如果說剛開始,他還因爲八阿哥被殺而感到傷痛,到了現在,他心裡更多的是恐懼:這麼多兄弟的死亡和監禁,一連串的名單!

而他自己,竟然被終生監禁!

胤禛看了他一眼,神色淡然:“你和老十沒有死在雍正朝,我死之後你們就被開釋了。雖然剩下的時間也不太多。”

十四阿哥想撲上去毆打他,但他所有的力氣,最終化作了一縷痛楚的嗚咽。

代替他的是康熙,只見老皇帝從椅子裡站起身,搖晃着走到胤禛跟前,擡手狠狠打了胤禛兩個耳光!

血,頓時順着胤禛的嘴角流淌下來。但在劇痛的同時,他卻有一種暢快淋漓之感,那是“第二隻靴子終於掉下來”的感覺。

“狼心狗肺的東西!”康熙揸着手,他的袖子都在發抖,“殘害你自己的親兄弟!不是圈禁就是毒殺!老四你……你……”

胤禛靜靜跪在那兒,不反駁,也不驚慌。

他又磕了個頭,才平靜地說:“所以兒臣再次提醒皇阿瑪,到時候,請皇阿瑪更換詔書上的名字。”

他這樣淡定自若,康熙突然回過神來,困惑立即替代了剛纔的憤怒。

“等等,那些事情真的是你做的?”老皇帝輕聲問,“老四,你莫不是在欺騙朕?”

“皇阿瑪,那些事情確是兒臣所爲,是史書上,兒臣在九年之後的所作所爲,但兒臣如今還沒有做,未來,也不打算那麼做。所以懇請皇阿瑪改掉名字,不要再讓兒臣繼位。”

康熙愈發困惑了:“即便繼位,往後你也可以不這麼做啊!爲什麼一定要推辭這個帝位?”

胤禛苦笑:“兒臣曾嘗試過,不按歷史的安排往前走,但種種突發的意外,又把兒臣給推回去了,兒臣想過了,只能從根本來改變這一點:所謂的根本,就是不要讓兒臣繼位,換誰都可以!只要不是兒臣!”

康熙詫異:“做天子,又有什麼不好?”

胤禛擡起頭,眼神幽幽地望着父親:“做天子沒什麼不好,不好的是提前知道了一切。皇阿瑪,若是您在三十歲上下,忽然間得知了未來,包括您每天什麼時辰上朝,見了什麼人,地方上鬧了什麼災,甚至晚間去哪個嬪妃那兒……奏章還未打開,每個字您已經瞭然,大臣還未開口,他要說什麼您全背得出來,一切的一切,無不爛熟於心。今天想法子救了這個,明天那個又突發事故,原本該被一刀殺了的,您改了主意刀下留人,但下一刻城外就突發地陷,無關人員莫名失蹤,嚇得您再不敢動……諸如此般沒完沒了,想改變一丁點兒難如登天,力氣全白費,於是您就只能一直這樣活着,直至最後嚥氣——連什麼時候嚥氣,因爲什麼而嚥氣都知道。皇阿瑪,日子過成了這樣,您受得了麼?”

康熙自己在腦子裡想象了一番,他竟覺得寒毛直豎!

“可是你不繼位,換了別人,不擔心別人這樣對待你麼?”康熙仍舊不甘,他一指旁邊的十四阿哥,“譬如朕讓老十四繼位,今天聽到的這一切,只會讓他更加恨你。日後朕百年,老四,你的日子怎麼過?”

十四阿哥在一旁,彷彿被榔頭敲了腦袋,他抹了抹眼淚,大聲道:“皇阿瑪放心,即便是兒臣繼位,兒臣也決不會做出這種屠戮手足的事情!”

胤禛看着他,淡然一笑:“皇阿瑪,兒臣的心願只想改變歷史,至於把歷史改成什麼樣,兒臣並不在乎。”

康熙看着他,他忽然點點頭:“你想走。”

“……”

“你想離開大清,回去那個三百年之後,你和老八他們都想走!”

胤禛輕嘆:“兒臣……已經走不了了。”

“什麼?”

“兒臣和老八還有老十三,都已經走不了了。”胤禛的嗓音裡,幽着一絲悽楚,“只有老九和老十逃了出去。闖進來的這夥人封鎖了通道,兒臣再也不能離開。今早送走的茱莉亞,是逃亡的最後一個。”

然後,他將俞謹那夥人的身份,用康熙聽得懂的語言解釋了一番。

“這麼說,他們是來搶奪弘曆的?”康熙疑惑,“弘曆這孩子有什麼特別?”

胤禛不打算將弘曆的真實身份告訴康熙,他只說,弘曆在母體階段,被他們做了改造,恐怕這孩子是非常特殊的,他們想拿他獲利。

康熙很努力地聽,但他仍舊聽不懂。

最終,他放棄去探究這一切,只長嘆道:“老四,你果真……已不是大清之人了。”

早已不是大清之人,卻依然是自己的孩子,這樣的矛盾衝突,也難怪這幾個兒子這兩年,在自己跟前顯得如此古怪異常。

低頭看看那張照片,康熙忽然想,他見過這些孩子們笑得這樣開心的樣子麼?

從來沒有。

他們看上去那麼高興,發自肺腑的快樂,好像出了籠子的鳥。對於這些孩子們而言,京城大內,只是個碩大的鳥籠麼?

康熙放下照片,覺得腦子混沌得很,但終究,老皇帝還是問出了那個他最渴望的問題。

“老四,後世之人,如何評價朕?”

胤禛低頭道:“史稱康乾盛世。”

“康乾?”

“乾隆,是弘曆的年號。”

“竟然是那孩子?”康熙點了點頭,放下心來,“原來如此。”

那晚,康熙讓兩個兒子都退下,他說他要好好想想。

燈燭底下,康熙獨自拿着那張照片反覆看,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怎麼的,他覺得照片裡的人看着都很年輕,比他記憶裡那些孩子要年輕得多,也許是因爲鬍子都被刮乾淨了,也許是因爲,人人都是短打扮、顯得精神。

是的,精神,生龍活虎,毫不累贅,無拖泥帶水之感。

康熙不禁放下照片,一陣遐想:那究竟是個怎樣的天地?

那個拿手指頭敲字兒的世道啊……

對了,那兒的人已經不念四書五經了,康熙不由困惑,不念四書五經又念什麼呢?沒有滿腹經綸,朝廷如何拔擢官員呢?

難道比賽念洋文?誰洋文念得好,誰就當官兒?

爲什麼呢?而且,憑什麼呢?

康熙只覺得又好奇,又困惑,他百思不得其解。

三百年後的世界,到底是個什麼樣呢?那兒的人……

對了!他這兒曾經有一個三百年後的人呀!茱莉亞就是三百年後的!

也就是說,三百年後的人就都是那女人那樣的?看起來蠢笨,其實很聰明,可你真當他聰明,他又盡做些笨事情給你瞧……是這樣麼?一個學富五車之人(康熙想起這詞兒就牙酸)都是如此,恐怕,那兒的百姓也是如此。

康熙弄不明白,他慢慢想着,這麼看來,三百年後的人,都變得膽子特別大,什麼都不怕,因爲茱莉亞就沒怕過他。

然而如果是自己,去了三百年前的明朝,他會不會也不怕呢?

不,他仍舊會害怕,要是隻身一人跑去明朝,跑到明朝那些皇帝跟前呆着,他肯定會怕得要死,惶惶不可終日。康熙暗想,這不是提前知道歷史的緣故,看來是那些後世的人,天生膽子就大。

他們爲什麼不害怕呢?

膽子又大,什麼都敢做,腦子又不聰明,連學富五車之人都只是這麼個爛水平,未經詩書禮儀教化,不敬天地不畏鬼神,想怎麼就怎麼着,而且朝廷還不管……這麼一來,天下豈不亂作一團?!

但是聽雍親王那口氣,那邊似乎是個很太平的世界,沒他想的那麼亂。

奇怪,太奇怪了!簡直不合常理!

康熙還記得,雍親王曾說過一句很繞口的話,他說:“那是個一切都很快的世界。但是也太快了;相比之下,大清是個一切都很慢的世界,可這也太慢了,慢得讓人着急。”

慢?康熙卻不覺得,他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更快。

而且對他來說,眼下更重要的是:還要不要讓四皇子胤禛繼位。

胤禛自己不願繼位,再說,得知他殘害手足的事情之後,康熙也無法泰然處之,更何況這一切已經被十四阿哥給聽見了。

但是不讓老四繼位,又能讓誰繼位呢?

別人就比老四做得更好麼?如果不是老四繼位,那麼康乾盛世還存在不存在呢?大清會不會因此而提早結束?若僅僅爲了避免骨肉相殘而選個庸碌之人,那康熙自己在九泉之下也會愧對祖先!

甚至康熙突然想,換一個人,手足相殘的慘劇就能避免發生麼?

這問題讓老皇帝的心變得沉甸甸的,當初他就是無法忍受太子的跋扈和對其他兄弟的作踐,才廢了他,沒想到,舊去新來,竟然還是這樣……甚至愈發可怕。

再換第三個,有效嗎?

四阿哥已無法繼位,就算自己硬將帝位傳給他,按照胤禛今天表現出來的牴觸態度,他說不定會將帝位禪讓出去,自己亡命天涯。

十四阿哥也不能繼位,康熙暗想,這孩子今天聽到了太多不該聽的東西,面對知曉未來、又有囚禁自己嫌疑的兄長,十四阿哥真能平和處之麼?別看他今天說不會傷害兄弟,十年之後真的坐上皇位了,那可就身不由己了。

那麼剩下的……

康熙無意識地摩挲着那張照片,一個他原本絕不願意提及的人選,忽然闖入腦海。

他低頭又看了看那張照片,同時,康熙也記起去年他於廢太子手中,看見的那張照片,那對中年夫婦身邊,坐着的八阿哥。

康熙的記憶十分清晰,照片裡八阿哥的頭髮也是這麼短,但他穿得很規矩,雖然不懂得後世的服飾,憑藉直覺,康熙也能辨別出:坐在花樹下的這幾個穿的都是家常衣服,而且那種人人都穿的藍布褲子,看上去質地粗糙,一定很便宜,大概是窮人穿的,所以在腿上繃得那麼緊,布料用得那麼省……雍親王說過,他們當年受過一段時間窮。

而廢太子拿來的那張照片裡,八阿哥穿的應該是很正式的衣着,那張照片裡,女人們都穿裙子,男人們都穿黑衣服,沒人穿那個藍色粗布褲子。

看來,後世之人尚黑。

康熙也記得,照片裡,八阿哥的頭髮梳理得那麼整齊,神情那麼莊重。他那身衣服雖然看起來古怪,但不知什麼緣故,反而比平日穿的錦袍看着更好看,嗯,那種脖子下面掛着根花布的怪衣服……或許那根花布有什麼講究,畫面裡那個老頭也掛了一根呢,男人們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很相似,只有花布的色澤和條紋有很大區別。

那玩意兒,會不會是一種符號?康熙突然想,也許像朝服的補服,是身份地位的象徵?只有入朝爲官者才能系?所以身爲平民百姓的四阿哥他們,沒有人系那種花布。嗯,看來是如此,以此推斷,身爲皇帝的自己,如果也掛一根那種花布,又該是啥花紋呢?黃色繡着龍的?

就那麼點兒布頭,繡得下麼?勉強繡上那麼一條縮手縮腳的小龍,看着不彆扭嗎?

也不知道自己穿上那套衣衫,看着是啥樣子……

唉,剛纔應該問問老四的,老頭兒暗想,他太好奇了,對那個世界,有太多太多的未知想去探尋。

他甚至也想把八阿哥找來詢問。

其實康熙知道,八阿哥一直就是個漂亮的孩子,而那張畫……那張照片,不知道用了什麼魔力,讓八阿哥看上去比以往顯得更加英俊,光彩照人。

似一塊無瑕的美玉。

康熙還記得胤禛告訴他,一對有權有勢的夫妻收養了八阿哥,他們對八阿哥非常好,所以那三年裡,與這些過着草根生活的阿哥們不同,八阿哥依然是錦衣玉食。在胤禛給人當車伕、賺辛苦錢的時候,八阿哥卻在“周遊全世界”。

“車都是邁凱倫的。”胤禛隨口道。

“邁……邁凱倫?那是什麼?”

“反正,就是很貴很貴的車。”不知爲何,胤禛有點兒氣呼呼的,眉眼間帶着點不甘心。

康熙還是聽不懂,再好的車也得靠馬拉,這個什麼倫這麼貴,難道是因爲輪子很多?

雖然耿耿於懷那個什麼倫,但胤禛仍舊對康熙說:“八阿哥讀了很多書,去了很多地方。若說他的眼界遠遠超過兒臣,兒臣也不會覺得驚訝。當初若沒回大清,八阿哥說不定能在那邊有一番大作爲。”

康熙放下照片,他突然有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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