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風起荒原

下午五點半, 莫纖纖在John的軟磨硬泡下勉強吃下了一點點飯,強自壓着心底翻涌着的不適,由特別行動組的郝翰和他的隊員帶着坐上了氫動力全封閉防護車, 一路開出了營地。

這種防護車也是軍方爲了方便野外作戰特意調過來的, 採用全新升級版氫動力技術, 克服了以前動力效率不高和轉化不穩定的問題, 配合新型的耐磨輪胎材料, 無疑是野外行動的無匹利器。它看起來很像一個不那麼標準的半透明蛋殼,車子下面的輪胎由厚厚的外殼保護着,從外面幾乎看不見, 對方也就無從判斷它的移動方向,也算是其中一種防護功能。

莫纖纖坐在車子前半部分駕駛艙的旁邊位置上, 看着前窗外荒芒的野地。坐在駕駛座上的是John, 郝翰坐在他旁邊, 一邊核對着路線圖,一邊不斷向他報出控制檯上顯示的數據, 以提醒他調整方向和角度。其餘人都坐在後面,車裡不許抽菸,幾個人都像被霜打了的茄子,無精打采地耷拉着頭。

外面的風更大了,坐在隔音的車裡都能感覺到耳朵裡灌滿了蒼茫的風聲, 枯黃的野草都被風吹得趴伏在地, 砂石和灰塵被風捲挾着一陣陣向車子吹過來, 噼裡啪啦打在車窗上。視野所及之處盡是黃色的風沙, 連天空盡頭的鉛雲也越積越多, 幾乎要墜落下來,顏色赤黃, 也不知道是天空染黃了空氣,還是空氣中的風沙染黃了天空。

“我小時候我媽媽總說,人黃有病,天黃有雪。”郝翰擡頭看了一眼窗外,嘆息着說道,“看這樣子今天肯定是一場大雪。”

“我覺得那不會是件壞事,”John接口說道,“現在就需要一場大雪來埋掉一些東西,不然死了這麼多人,肯定要發傳染病。”他話裡有話,卻也沒想讓別人聽懂,只是下意識看了一眼莫纖纖。

莫纖纖仍然雙手抱着自己,弓着身子坐在座位上,似乎根本沒有在意兩人的談話內容。她身子輕輕顫抖着,臉色分外蒼白,斂眉低眼,眼皮上能看到青色的細小血管,有些可怖。

“你冷嗎?”她的異樣也引起了郝翰的注意,後者回頭問她,伸手就要調高車裡的溫度。

“不冷不冷,”她猛地擡起頭來,連連搖頭,神經質般地擺手,“不用,謝謝你。”

她一擡頭,郝翰就知道自己顯然理解錯誤了。因爲她額前的頭髮都已被汗打溼,說話的時候,豆大的汗滴一直從額角淌到下巴。他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回頭問John:“她怎麼了?”

John心知肚明,忙掩飾道:“估計是感冒了,全身冒冷汗呢。”

“怎麼不早說?這樣子不會有影響嗎?”郝翰立即急起來。

“沒事,我就是……有點着涼……了。”莫纖纖重新低下頭去,悶悶地說,但連一句話都說不連貫了,身子似乎也哆嗦得更加厲害。

她勉力控制着,不讓自己失去理智,若不是憑着自己強大的精神力,這車裡幾個人早就已經喪命於她的利齒之下了。

身體裡像一直有一團火一刻不停地炙烤着,卻沒有能夠供燃燒的材料,於是就繼續空燒着,像是馬上就要燒及她的骨骼肌肉,燒上她的大腦。她的身體因這恐怖的熱度而無法抑制地顫抖着,牙齒不甘寂寞地從嘴裡伸出來,拼命想咬到什麼東西,癢得她渾身難受。四肢像是皺成了小小的一團,擠得生疼,於是都爭先恐後地掙扎着想擺脫大腦的束縛,想盡情舒展開來,想再來一場醉生夢死的美酒盛宴。但她的理智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在這種關鍵時刻,她絕對不能容忍自己破壞整個計劃。

只要她撐過這一陣,至少在一個小時內,她就不會再犯。這一個小時無疑是黃金時期,她的精神力也會由於之前的內省而到達頂點,再也沒有別的任何一個時間段能夠如此完美。

John解釋過後,郝翰也就沒有再懷疑,兩人繼續憑着路線圖向前歪歪扭扭地駕駛着防護車。

艱難地駛過一個小土丘後,眼前豁然開朗,只見連綿不斷的荒野伸展向地平線,而在地平線盡頭處,一道藍色的光幕猛然自平地而起,水平向兩旁擴展,垂直方向呈半圓形刺入雲霄,根本看不見高度和寬度。那光幕上不時有流光婉轉四溢,從那邊不斷傳來正負電子團碰撞的噼啪聲,震顫大地。

“我們到了。”John說道,穩當地停下了防護車,離開座位向莫纖纖走過來。郝翰則去後面的乘客艙取放在後部的武器,以便分發給大家。

這裡已經接近了物理屏障,很容易被“隕石”發現,因此他們必須停下來聯繫營地,等待軍營那邊以火力轉移“隕石”的注意力,得到他們的掩護,以順利靠近。

“纖纖,你還好嗎?”John單膝跪在莫纖纖的座位前,輕輕將她摟在懷裡,柔聲問道。

“不好。”許久,從他的臂彎裡傳出悶悶的聲音。

“我知道,這種痛苦我也有過,但是你一定能過去的,好嗎?I'm here.”John安慰道,“這件事非常簡單,只要把上次對它做的重複一次,這所有一切就都結束了。所有人就又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工作、上學、平凡地生老病死,everything will be OK,相信我。”

“我知道。”莫纖纖說道,“我當然會盡我一切努力。只是我們中國有句話叫做‘出師未捷身先死’,我怕這個。剛剛它快把我折磨瘋了。但是很高興我又挺過來了。”

她輕輕掙脫了他的懷抱,轉頭看向窗外,眼神平淡,突然說了一句:“下雪了。”

John微微一驚,聞聲也向窗外看去,果然,無數潔白的雪花從空中旋舞飄落下來,身姿旖旎輕盈,地上很快就鋪滿了雪花,猶如開在冬末的荒野上滿天滿地的蒲公英,盡情綻放最後一季的美麗。世界彷彿都在這一剎那安靜下來,連遠方的那道藍色光幕彷彿都歸於岑寂,雪白的大地襯着地平線盡頭幽藍色的流光美麗無比,幾乎如同夢幻。

這一場下在2012年的末尾的雪,輕柔而繾綣,恍如一場盛大的告別。像是要將這些天來的所有罪惡殘酷盡數埋葬,還世界一個乾淨純潔的新生。

就連手裡捧着一大堆槍械回到駕駛艙來的郝翰看見這一幕,也不禁愣在原地,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戰爭與祥和,黑暗與光明,槍與花,如此矛盾的一些意象在這一刻卻彷彿融爲一體,反而因那些矛盾的屬性而具有了更爲奇妙的感染力,令向來冷硬堅強的士兵也不由心折。

衆人怔忡間,後艙裡負責聯絡的隊員已經將訊息發了出去。營地裡收到信號之後,幾乎在兩秒之內執行了指令,倒數五秒,開火攻擊。

雪花仍然在輕柔飄落,郝翰將手裡的武器分發給John和莫纖纖,兩人接過來,都沒有說一句話。

然而就在此時,只聽與他們平行的方向,天際盡頭突然劃過一聲尖利的呼嘯,打破這靜謐,隨即是接二連三的呼嘯,所有人聞聲向右邊看去,只見地平線處白煙騰騰,迅速擴散開來,驚起一羣寒鴉簌簌飛落,猛地嘈雜起來。

一個休止符一般的短暫停頓之後,彷彿一個藏在地表深處的怪獸猛然一聲吼叫,從地平線處突然傳來一聲劇烈的爆響,隨即是一連串的爆炸聲音,整個大地都在顫抖着,彷彿一艘撞上冰山的巨大輪船,防護車頂上堆積着的雪被震得簌簌撲落,遮住了衆人的視線。風愈吹愈烈,耳邊只能聽見連綿不斷的爆炸聲和風聲,爆炸聲渾厚,風聲空洞凜冽,就像是一曲殘暴而兇猛的二重唱,猛地在天地之間奏落!

所有人幾乎在片刻之間反應過來,各自操起武器,John和郝翰立即捂着耳朵回到駕駛席,大聲在對方耳旁喊着什麼,夾雜着不明所以的手勢,試圖將防護車重新按照既定路線開始行進,以接近那道物理屏障。

而莫纖纖正襟危坐,微微低着頭,閉着眼,似乎已經進入了冥想狀態。

車子剛剛出發,駛出去不過幾米,猛然又是一聲猛烈的爆炸,人們只覺得眼前陡然一陣藍色光芒閃過,陡然瞬間失明,一股尖細的電磁爆響猶如刀子般刮過每個人的耳膜,逼得人們只能拼命捂住耳朵,卻無法抵擋那明顯不屬於人類的頻率,只覺得頭痛欲裂,身體幾欲爆炸。

衆人之中,只有莫纖纖彷彿仍然處於自己的世界之中,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她睜開眼睛向那邊看過去,果然看見一道藍色的光芒猶如流星飛電一般逆向而去,直奔營地。

“John,‘隕石’反擊了!”她陡然喊道,“快走!”

戰線迅速在那邊拉開,雙方几乎都用上了最先進的武器,爆炸聲不斷傳來,大地劇烈地震顫着,連帶着風雪都凌厲起來,如彎刀般倒卷橫劈,打在車窗上噼裡啪啦的聲音不絕於耳,防護車艱難地在風雪之中行進,猶如怒海驚濤中的一葉小舟,頑強地搏鬥着。

在這驚天動地的動盪之中,莫纖纖鼻子陡然一酸,差點沒有控制住心神。

這個雪中的世界如此美麗靜謐,所有的罪惡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她絕對不容許任何人破壞。

哪怕付出自己無甚意義的生命。反正她的生命不過是吞噬吸血而已,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