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月傾顏,你可以繼續再睡一會兒,暫時沒你什麼事。”我使勁掙開手腕的繩索,衝着那快速躍近的黑影大喊道:“秦延之,你別過來,有埋伏!”

昭文世子正罵到歡暢處,忽然見我掙脫捆綁落了地,肥大的身軀一震,退後幾步躲在自家弟弟身後,繼續罵道:“你就是個禍水,妖孽,滿肚子壞水,舉止野蠻,談吐低俗,氣質粗鄙……”

我懶得理他,憋足氣力衝遠處喊道:“秦延之,你千萬別過來,這是個陷阱。”

遠處的身影聽到我的呼喊,身形一頓,瞬間又急速衝這邊奔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到我能看清他閃亮的眼睛。

秦延之……他真的來了。

任墨予從容不迫得站在草叢邊上,望向我的眼神閃爍出奇異的光芒,他的眉梢一挑,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淺笑,恰如我初次在醉金坊遇到他的模樣,妖孽而魅惑……只不過左邊臉有些腫,不曉得會不會自此毀了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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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文世子也依舊是我初次見到的模樣,五大三粗滿臉橫肉,天然一副山賊長相,此刻扯着脖子罵我罵得有些氣虛,撫着胸口爲自己順氣。

“我會殺了他的,你信不信?”任墨予的聲音不高不低,隨着涼涼的夜風輕輕飄進我的耳朵。

“我不會讓你殺死他的。”我盯着月色下邪魅的男子,疾速向秦延之奔來的方向退去,接觸到他身體的那一刻,我感到莫名心酸,他的身姿依舊挺拔如昔,暖暖的體溫隔着薄薄的衣衫透過,令我想起了無數個相抵而眠的夜晚。

我擡頭望向他的眼睛,幽深如碧潭,無波無緒,沉靜自然。

“你怎麼來了啊?他們正要誘你過來除掉你呢。”我輕聲問他。

秦延之跟我並肩而立,沉沉說道:“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們死掉,師兄已經死過一次了,那一次我沒能去救他,令他落至今天這種境地,還有你……如今,即便是陷阱也罷,我都願意跳下去。”

“奧……”我低了頭,莫名有些失落,人家是在救月傾顏的,救我大概只是順路。

“你的武功怎麼恢復的這麼快?”他奇怪的看了我一眼,一面警惕得握緊手中的長劍,拉着我緩緩向捆綁月傾顏的刑架靠攏。

這個……我有些窘,撓頭答道:“被任墨予強行摁住親了一口,於是便恢復了。”雖然這個答案聽起來很奇怪,但我還是如實招了,因爲這是事實,這件神奇的事情發生時,我也很驚訝很喜悅,以至於一個把持不住將全無防備的任二公子摑成了豬頭。

秦延之詫異的盯着我,眼神有些飄。

我剛想出聲解釋一下,花叢旁的任墨予瞬間飛身掠過,腰間的長劍已經出鞘,在月色下散發出森冷的光芒。他身後的昭文世子也揮着手掌大喝道:“抓刺客啦,所有人都出來抓刺客啦,只要死的不要活的,手刃刺客者賞銀萬兩,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唰唰唰……”花叢,草叢,牆根,樹頂,屋檐,凡是能藏人的地方均層出不窮的往外冒人,個個手執兇器,雙眼閃爍,望向我們的眼神彷彿看到幾枚到處亂蹦的大金子。

我瞪眼,張嘴:“不用這麼誇張吧。”

緊接着,我的眼珠差點沒從眼眶中掉出來。美大叔甚是悠哉的從就近的屋子推門而出,周圍奼紫嫣紅圍着一圈嬌俏丫頭,有端果盤的,有打扇子的,有捧糕點的,有拿着披風垂首而立的,還有幾個家丁殷勤的搬出一張碩大的太師椅安放到院中央。

如此,美大叔開始穩穩的坐在椅子中吃葡萄,時而拍拍手,說:“那個雲子寧,你是叫雲子寧吧,沒事別傻愣愣的站在那裡,擋着我看不到。”

我猛然回神,轉頭一看,可憐的秦延之已經被堆積成山的人羣埋了,任墨予招招狠辣,直取其要害,旁邊的家丁拿着武器團團圍住,時而偷襲一番,背後來一刀,將打羣架的基本要素演繹了個十足十。

我跺腳,“你們無恥!”旋即就近撂倒一個家丁奪了把龍牙大刀衝進人羣。

實話說,我是使劍的,不大會用刀,在家就用過菜刀,幫廚房的阿嬸殺過雞,還因爲手抖只剁了半個腦袋下來,那生命力特別頑強的小公雞愣是撲騰着繞着院子飛了一圈,到處灑落被屠殺的證據。

“子寧,你帶着師兄先走,我殿後。”秦延之揚聲衝我喊,嗓子已嘶啞,大概是應對的有些吃力。

“不行,要走一起走!”我揮舞着龍牙大刀開始瘋狂的拍打那些家丁的腦袋,拍暈一個是一個。

拍着拍着,我感覺自己好像在拍蒼蠅。

又拍了一會兒,我覺得比蒼蠅難拍。

拍到最後,我的手都麻了,蒼蠅也快沒有了,世界就要清靜了。

老侯爺坐在院中“啪啪啪”拍手,哈哈大笑道:“雲子寧,好刀法。”

昭文世子不屑得挑了挑眉毛,嗤之以鼻。

當院側只剩下任墨予跟秦延之時,我又一次愣了,我不想讓任墨予殺了秦延之,我也不想讓秦延之殺了任墨予。我與秦延之近半年的朝夕相處,夫妻能做的事情……大抵已經盡數做過了;我與任墨予吵吵鬧鬧也近半年,親兄弟之間的事情……大抵也不過如此。

月色下,兩名武藝非凡的男子纏鬥在一起,邪魅的二公子狠辣善攻,溫潤的秦家大公子沉穩善守。

我盯着他們看了半晌,忽而憶起爹爹在山上時說過一句話:“這個世間善惡其實分得並不清,某些特定的時刻,好人會做錯事,壞人也會做好事。”在皇上和秦延之的眼中,昭文侯府是壞的,可在任墨予的眼中,事情便要反過來看。

我又瞥了一眼遠處的老侯爺,他正側首淡淡說着什麼,昭文世子在一側頻頻點頭,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

於是我轉身直奔月傾顏而去,三下兩下解開捆綁,扶着他說道:“別睡了,再睡要出人命啦。”

他依舊深深埋着頭不說話,我想他大概真是餓暈厥過去,便連拖帶拽的扯着他走到秦延之身側,說道:“我們邊走邊撤,如何?”

“好。”秦延之轉頭望了我一眼,笑得絢麗。

對面的任家二公子抿緊雙脣,不發一言,看得我好生不習慣,他此刻應該破口大罵我忘恩負義纔對。並且以任墨予的功夫,何至於到現在都未曾拿下秦延之。

然而,還未待我細想,二公子手中的長劍直直攻向昏迷的月傾顏,出手疾速且狠辣,秦延之反應極快,一把將我和月傾顏攬至身後,手中的長劍卻硬生生被磕落在地。

“咣噹”一聲響,我本能的揮刀接住任墨予的又一輪攻擊。

於是任家二公子終於說話了,他說:“你若狠得下心便殺了我,否則我必殺他!”

“咱們講和吧,我武功沒你高,打不過你。”我悶聲認輸。

“子寧……”“你個笨蛋!”秦延之和任墨予的聲音同時響起,出奇的默契。

有些事情可以講和,甚至投降,可有的事情卻不能,比如感情……

那會兒我並不十分清楚,只是跺着腳語帶哭腔:“可我真不想跟你打……還有……”

你們再逼我,再逼我就哭給你們看!

我這廂眼淚還未醞釀出來,神奇的事情又發生了,半死不活的月傾顏忽而活了,只見他身手敏捷的撿起地上的長劍,狠狠得戳……刺進秦延之的胸膛。

……

餘光瞥見老侯爺正嚼着一粒葡萄淺笑,如同一隻大尾巴狼。老薑果然是老薑,此月傾顏非彼月傾顏,原來這就是他們的後招……

秦延之一掌擊退假扮月傾顏的死士,眼神悲哀的望着我,嘴角漾起一抹淡淡的淺笑,他說:“子寧……”

這下,我是真哭了,我握着他的手說:“你不要死,你別死啊……”

“別哭別哭……”他忙伸手拭去我面頰的淚珠,輕聲說到:“你別難過,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現在不說怕以後都沒機會了……”

他虛弱着說這話時,任墨予手中的長劍又攻了過來,直取秦延之咽喉。

當時的情況非常的混亂且複雜,我甚至都不曉得自己手中的大刀何時****了任家二公子的肩頭。

溫熱的鮮血四溢,兩個男人都不服輸的站在那裡對視,一個胸口插着柄長劍,一個肩頭插着把大刀。

我站在他們中間登時就懵了。

“秦延之……你……”我扶着秦延之,有些不知所措。

任墨予單手扶肩,忽而就對我咆哮開來:“你滾!你有多遠就滾多遠!我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他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分不清是因爲疼痛還是憤怒。

我鬆開秦延之的手去扶他,一面只顧說着:“對不起,對不起……”

任墨予埋頭不答,片刻,他蹲下身子緊緊蜷縮起來,如同受了傷害的小獸。

“對不起,對不起,很疼是嗎?”我俯下身子想去看他的傷口,手背上忽而溼漉漉的,冰涼一片。

他哭了。

我也蹲下身子,任由他的淚水沾溼衣衫。

好半天,秦延之的聲音低低傳來:“子寧……”此時,他已站立不穩,單手扶住牆壁勉力支撐,俊逸的面容益發蒼白,他說:“我輸了,沒有輸給任何人,我輸給了你。”語畢他衝我淺淺一笑,眼中滿是寧靜的淡然,如白雲漫卷。

下一刻,他握住胸口的長劍踉蹌走向院內,聲音高揚而嘶啞:“昭文侯爺,在下秦延之,想與你做一筆交易。”他的身形晃動,卻始終不肯倒下,如玉的白袍沾滿斑斑點點的血跡,然而此刻在月色下竟熠熠生輝,美的不似凡間。

我起身想去扶秦延之,手卻不知何時被任墨予緊緊攥住,他就那樣牢牢抓住我,緊的毫無縫隙,固執的不肯鬆手,即便痛的渾身顫抖。

老侯爺穩穩坐在太師椅中,他微笑着望向秦延之,淡淡道:“此刻你已是階下囚,憑什麼跟我談條件?私闖侯府之罪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即便你此刻死了,也沒人護得了你。”他隨手接過一條溼毛巾擦着手,如同剛剛用完膳。

“一塊玉佩,你找那塊玉佩找了好久吧。”秦延之的語氣依舊從容,只是聲音有絲猶疑,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纔會說出這樣的話:“我賭這錦繡山河,我賭那崇高帝位,我賭你的蓬勃野心。”

此話一出,昭文侯爺的眼中瞬間迸發出一抹冷冽的寒光,他擡手將毛巾緩緩遞給身側的小丫頭,彷彿並不欲與秦延之深談。

秦延之長身立在院中,青絲披散,嘴角含笑,一如他平時一般從容淡然,雪白的袍角隨風飄灑,漾出一波又一波的細紋。

好半天,好半天,昭文侯爺忽而朗聲笑起來,他邊笑邊拍手,“你倒是個知曉變通的,比你那死鬼老爹強很多。”他的語氣平和,分不清是讚賞還是揶揄,只是那一瞬間,我看到秦延之嘴角扯出一抹苦澀的笑容,自此他的眸光再未落向我半分。

我的手被任家二公子緊緊攥住,即便他吼着讓我滾,卻也並不曾鬆開半分。

我因爲誤傷了他便也順着他的意思,大夫前來給他清理傷口時我就陪着,後來那老大夫說了句“無甚大礙”便下去熬藥。

我側身坐在牀頭,透過半開的窗戶望向院內,朦朧的月色下一切已經恢復寧靜,掩蓋了方纔的戰爭和血腥。我並不清楚昭文侯爺會如何處置秦延之,我甚至不曉得真正的月傾顏究竟是何時被掉了包,此刻又在哪裡。

屋內靜悄悄的,旁側是任墨予平穩的呼吸,彷彿已經睡着了。

可是我曉得他並未睡,因爲他手掌的力氣未曾減少半分,捏的我有些疼。

“二公子……”我望着他俊美的面容,輕輕說道:“方纔你明明早就可以殺死秦延之的,緣何非要等那名死士先動手?”

任墨予依舊閉着雙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呼吸也凝重了幾分。

我知道他不想回答,便又問道:“方纔……我沒有要殺你……”緣何你要自己衝上我的刀子?只是這句話我沒有問出口,因爲答案我依稀已經曉得。

於是我拍拍他的手背安撫道:“二公子,你安心睡吧,我會留下來,待你的傷完全好了再走。”

那一夜任墨予睡得不甚安穩,可無論睡着還是清醒,攥着我的手一刻未鬆。

很多年後,我偶爾翻看一本書籍,上面有幾句話,大概是說:“活人永遠爭不過死人,若你想打敗他,千萬別讓他死,他若是死了,你便永遠沒有機會勝過他。”

之後很多年很多年,我一直在想,那一夜,任墨予除了欲擒故縱、苦肉計之外,到底還設置了多少個圈套讓我鑽。

只是,秦延之……那一夜後,你我之間的緣分已盡,你未說出口的話,我此生怕是永無法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