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終究沒能跟任墨予去西郊別院上墳,甚至我還沒走出院子,昭文世子便帶着一大幫家丁雄赳赳氣昂昂的殺了進來,肥嫩的大手一揮,冷哼道:“捆起來,押下去!”
於是我又轉頭對南葉說:“別忘了給我也燒一份紙。”
總結來說,我覺得自己其實挺該死的,若我不下山,秦延之他還是秦延之,爲了小皇帝拋頭顱灑熱血,忠義兩全一輩子;任墨予他也還是任墨予,按照自己的法子娶公主奪爵位,奸邪使詐一輩子;小皇帝他還是小皇帝,爲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保忠臣,鬥奸臣,風風火火一輩子。
可是我下山的目的多單純啊,就是想嫁個人而已,緣何會如此震驚朝野。
昭文世子指着我的鼻子獰笑道:“雲子寧,你別再給我裝傻充愣,從頭到尾最壞的就是你,還帶壞了月傾顏,那日你跟他鬼鬼祟祟密謀反叛時,怎麼就不想想今日的下場?!”
我想了想,實在不記得哪一天干過這麼缺德的事情。
於是昭文世子又大手一揮,喚來了禿鼻鳥兒和伺候它的丫頭,理直氣壯道:“人證物證俱在,你還作何狡辯?”
我搖頭嘆,原來作證的是這隻“嘎嘎嘎”叫的烏鴉呀。
在下認栽。
我被押進侯府的地下牢房時,月傾顏已經在那裡了,他被捆綁住全身,頭髮也披散開來,一襲豔紅的衣袍在火光的映襯下燦若雲霞,他昂首朗聲念道:“問天借瑤光,華我君子堂,魑魅何處隱,魍魎亦倉惶。”他面容堅毅,聲音渾厚,全然沒有往昔的細膩滑潤。
昭文世子望着他咬牙,月傾顏連眼梢都不擡,只顧大聲吟着詩:“問天借瑤光,華我君子堂,魑魅何處隱,魍魎亦倉惶。”頭髮飄散,貌若癲狂。
他反反覆覆唸了好半天,直至牢房裡只剩我們兩個人,他依舊朗聲吟唱,聽的我有些睏乏。
我說:“月傾顏,我承認你是個男人,純男人,你能歇歇別念了嗎?你念着不累我聽着都累。”
月傾顏當真是住了口,他定定的看着我,眼中流露出些許哀傷,他說:“你該罵我的,我坑害了你。”
“我曉得。”我點頭。
他又說:“我一直被困在府中舉步維艱,只能假意奉承昭文世子,暗中蒐集一些證據,以望有朝一日能替師傅昭雪,能還自己一個清白。”
“我曉得。”我繼續點頭。
火光的映襯下,他妖媚的面容美的不似人間,紅燦燦的煞是好看,這會兒我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比秦延之美的,也比任墨予美。
“那封信裡,我規勸延之以大局爲重,放下兒女私情。”他的聲音低沉幾分。
“我依稀曉得。”我依舊點頭。
“延之給我的那封信……其實並不是給我的。”他望着我,眸光沉沉。
“我曉……”話未說完,我猛然擡頭,顫聲問道:“你說什麼?柳蝶衣明明說那封信是給你的。”
“柳姑娘任性了。”月傾顏嘴角上揚,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可是我很感謝她,讓我知道你跟延之的情誼,讓我知道延之是如何信任你,讓我下定決心將得到的所有證據託付給你,而你也確實未令我失望。”
“……”我站起身子瞪着他,想要將一切看個究竟。
“延之其實並不想讓你捲進這件事情,他一直將你保護的很好很好,是我……太想擺脫這裡的一切……才騙了你,對不起。”他望着我,眼中滿是沉沉的哀傷,彷彿滿滿得要溢出來。
我與他對望一會兒,忽而泄了氣。
那日,月傾顏看完信後對我說:“冥冥之中自有緣分,你跟我師弟的緣分不淺,以後怕是有的糾葛了。”
他還說:“佛曰:不可雲,不可雲!”
混蛋月傾顏騙人都騙的這麼有譜,果真是大才子!
我渾身的力氣瞬間被抽離,於是倚在牆角對他說:“月傾顏,你記住了,你欠我一次大人情,總有一天我會讓你還回來,所以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死,因爲咱倆還沒兩清,還沒兩清。”
整個牢房內死一般沉寂,腐朽的氣息蔓延滿室。
半晌,我說:“月傾顏,你還是念首詩吧。”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沉沉的說:“那封信裡說了很多要緊的話,頂要緊的一句是:三月二十二子時,書院門口的月桂樹下,盼至。”
三月二十一那夜,任墨予給了我一個吻。
三月二十二那日,我與長公主混亂一團的談話,以及隨後流傳開來的謠言,那夜,任墨予罰跪祠堂,我看人倫的書籍看到半夜……
眼角忽而酸澀,我閉了眼睛,腦中卻呈現出秦延之倚着樹幹對我淺笑:“子寧,這棵樹是月桂樹,你一定不會知曉。”
“有些話我不能說,也不敢說,一旦說了便是一輩子,我怕我給不起。可是當我下定決心說出來時,你卻已經不想要了……”
“子寧,你若不喜歡我,做何要三番五次戲弄我?”
而後……而後是什麼……他讀了月傾顏給他的信,我被莫名其妙的刺客追殺,他捨身救護……
再然後他對我說:“我不是很喜歡你這樣的女孩子,我喜歡溫柔雅緻、沉靜恬美的女子,說話要吳儂軟語……”
好半天好半天,我睜開眼睛對月傾顏說:“你還是念首詩吧,那些都過去了,他說不喜歡我這樣的女子。”
月傾顏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終,他朗聲念道:“聲聲亂,歲歲憂,看老了春光添了新愁。三兩盞濁酒,四五回神遊,歸否,歸否,燕子幾銜泥,青山依舊,江水東流。”
歸否,歸否……
我說:“月傾顏,這首我聽過了,你是江郎才盡了嗎?!”
月傾顏的眸光一滯,長長的睫毛垂下一層陰影,他又低聲說:“對不起。”
我便說:“沒關係,即便有關係我也不能把你怎麼樣。”
我不能把他燉了,也不能把他烤了,更不能把他醃滷醬了,再說他擺明了也是個內奸,日子過的也蠻辛苦。
還有蝶衣表妹,一個姑娘家家的,騙起人來當真是以假亂真,不愧是青樓屆混出來的花魁。
那一夜,月傾顏給我講述了另一個秦延之,少年俊才,意氣風發,皇帝伴讀,前途無量,他有一個很完滿的家庭,爹爹是當朝太傅,孃親是名門閨閣,舅舅是吏部尚書,表妹是聞名才女,他還有一門板上釘釘的親事,未過門的妻子是當朝長公主,雖未說過話,可這些年來天天見,絕對是郎才女貌、門當戶對。唯一的缺點就是桃花太多,朝廷內外很多閨閣少女削尖了腦袋想要一睹他的風采,要才情有才情,要樣貌有樣貌,要氣度有氣度,要沉穩有沉穩,要家世有家世,要前途有前途……
看來我的審美眼光還是比較大衆化的。
若是他大難不死,定會洗脫冤屈重返朝堂,那他與長公主的婚事自是還作數的。
所以如果我有幸再見到秦延之,我定會對他說:“我已經對你說過兩次喜歡了,沒有第三次,我走了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你可別後悔,真的別後悔。”
然而,見到秦延之之前我卻先見到了任墨予,他一襲黑袍風塵僕僕衝進牢房時,我正眉飛色舞的給月傾顏講述大伯二伯他們的光輝事蹟,月傾顏聽的兩眼放光,大有落草爲寇之意,我倒是嫌棄他文弱書生,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又不會武功,來了寨子裡也是吃白飯的。
任家二公子很不高興,我跟他的時間也不短了,大抵一眼就能辨出喜怒,這會兒他正面無表情的瞪着我,好似想將我瞪出幾個窟窿。
月傾顏偏頭閉眼假裝不存在。
好半天,我被他瞧着有些心虛,遂小聲說道:“我可沒故意要背叛你,你千萬別殺我,我怕疼。”
他依舊不說話,就這樣看了我片刻,而後舉劍斬了過來。
我的驚叫聲還未出口,熠熠劍鋒停在我的頸項,斬斷幾縷青絲飄落肩頭。
任墨予說:“你願意爲了他去死,卻不願給我一個保護你的機會,爲什麼?”他盯着我,滿面悲哀,幽深的瞳眸似有萬千情緒無限翻滾,最終歸於平靜。
“我……”
半晌,他還劍入鞘,轉身而去,一如他來時那般匆匆,墨玉蟠紋的袍角沾了些許泥土,斑斑點點彷彿剛從戰場回來。
“昨天,我去鎮壓書院暴動了。”他背對着我說出這句話,清冷的語調不帶一絲情感。
我抿嘴,月傾顏卻驀得睜大眼睛,冷冰冰的盯着他的背影看。
“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任家二公子依舊語氣森冷。
“有。”我偏頭想了想,終是說道:“我餓了,從昨天中午就沒吃東西,真的……好餓!”
任墨予的背影隱約晃動一下,隨後大步邁出牢房,只硬邦邦丟下一句話:“我只是來看看你的心到底有多冷,能夠狠狠將我的一切踐踏在腳下。”
他走後,屋內又靜了一會兒,月傾顏才收回目光對我說:“這位二公子風流成性,爲人奸佞狠辣,未成想骨子裡倒也是個情癡。”
我白了他一眼,懶得理他。
只是很晚的時候,南葉跟微微拎着食籃進了牢房,打開一看,赫然是一碗牛肉麪,熱氣騰騰,香飄四溢。
看着那碗誘人的牛肉麪,我竟全無食慾,腦中莫名其妙蹦出夢裡的那隻小牛犢——小二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