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巧合,也或許是臆想中的事實,桑枝昏迷的這幾天,朝花鎮乃至臨鎮以內,都再也沒發生過血案,一派平和安詳,之前被那幾具枯屍嚇得閉門不出的衆人也都大着膽子零零散散開始出門活動,彷彿一切苦難詭譎都已然過去,一切醜惡兇戾均被雪藏,安定得簡直不像話。
然而煥月卻越來越不開心。
我篤定他是真的心心念念地希望着天下太平的,但真正等一切對心愛人的不利猜測都被這一份祥和證實,他卻又開始坐立不安,心神不定。他心裡裝着的事太多,故也註定他永遠都得不到兩全。
桑枝昏睡的時候,煥月逐漸開始翻閱自還俗後便許久未見他動的佛經,當作打發時光的活計,我奉茶時曾有瞄見過一兩次,他翻得儼然是一卷《大般若波羅蜜經》,上頭用硃筆清晰地圈着一行話,“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我看着牀上桑枝並不算安穩的睡顏,又擡頭看着窗外頭那一片晴好的天空,心中卻隱隱覺得,這僅僅只是暴風雨來之前的寧靜。
清風上次給予的三次抑制藥性的藥已然用盡,今日正是去拿藥的時候,幾日不見,清風的眉頭已然舒展了幾分,再不如前幾日那般愁眉深鎖,想來也是因爲這等的平靜而稍微放心了些。他與桑枝本就不過點頭之交,不如我們與她朝夕相對的感情,故也談不上有憐憫之情,只時而對我嘆息幾聲,問幾句那個小花妖怎麼樣了,才作罷。
我趁熱打鐵,苦苦央求他換一種服藥後反應稍輕緩一些的藥,他猶豫了半晌,便也就給了,只是要比原先那藥粉複雜一些,需要煎熬方纔能有效,也就是說不能像之前那樣摻進茶內鬨她喝下了。然而其實這樣也無妨,如今桑枝這副病歪歪的模樣,倒真像是常人重病的模樣,妖生病也得靠藥治,故這麼熬
了藥進去也不算太詫異。雖然,這是毒藥。
清風拿藥給我時,表情鄭重地低聲警告了一句,“這藥效果較輕……切記,不可讓她生事。”
他的語氣慎重而有些大難過後的餘幸,我拿着紙包的手指緊了緊,還是嚴肅地應下了,掂量了一番,又轉手遞給了一邊因爲連續熬夜勞神憂思而面色有些慘淡的煥月。
煥月皺眉看着手上的黃紙藥包,面目擔憂地朝清風張了張口,似乎是想說些什麼,但終究是沒有說出口。
正陪着清風飲下幾盅不溫不火的小酒,我拈着就酒杯不經心瞥眼間,見清風身後擋着的半片樓梯處飛快地掠過一抹素色的衣角,我心裡警鈴大作,丟下清風飛快地追過去,卻只見樓道處儼然是一片空空蕩蕩,似乎什麼人都沒存在過,寂冷得緊。
我又偷偷摸去桑枝的房裡看了一眼,煥月去煎藥了,臥房裡頭便只有桑枝一人,她墨色的長髮細細軟軟地鋪就在粗糙的布衾上,安然地閡閉着雙眼,正在熟睡,再往下一看,牀底下的鞋也擺放得安好。
我忐忑不安地打量了一番,覺得一切並無異常,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想來應該並不是她。
少頃,我端着煥月煎好的藥進房時,恰巧桑枝正從日復一日的深度昏迷中悠悠轉醒過來,煥月忙起身餵了她些茶水,順便擡手爲她掖緊了被角,她便也垂着眼乖順地捧着一口一口喝了。
我盯着她那雙黑黝黝得似乎看透一切的琉璃瞳孔,心虛得幾欲先跑,然而煥月卻是一臉平靜地將我手中的藥託接過,端了過去,“雖然你是妖體,但這藥……吃了便能早些好,我們也好挑個時間早些成親。”
桑枝甜美地笑了笑,但僅接過來抿了一口,便皺了皺好看的眉,又放下,“這藥太燙,先擱在一邊涼一會。”
或許是煥月見習慣了昏迷期間她乖順的模樣,這
一回乍然的反抗情緒竟令他的語氣有些失措,見他調整了聲息後只又耐着性子放低姿態溫言勸道,“藥涼了藥性就不好了,現在喝了吧,嗯?”
“哎呀哎呀,我知道,我知道,”她仍是不依,只語帶撒嬌乞求道,病態的面容更爲她增了幾分嬌意,惹人垂憐,“阿月,你先出去下,我趁着清醒時,跟阿若說會體己話,等會兒我再喝,好不好嘛?”
大抵沒人會拒絕這樣的撒嬌,煥月身影微滯,終究還是應了。
待外頭的門掩上,她在我的攙扶下微微直起身來,費力地靠在牀背上,又從枕下變戲法一般地扯出了一尺明豔的朱鍛,隨着玉臂微舒一點點地鋪展在我面前,青白的手指撫過溜光水滑的織錦緞面,而她蒼白的面上笑靨如花,“瞧,阿若,好不好看?”
我看着那抹鮮豔的硃色,心底驟然一驚,莫名存了幾分不好的預感,面上仍是笑着應聲道,“好看,這是……?”
“我前幾天在錢家布莊訂下的。”她來回輕撫着緞面上精緻的蘇繡,濃麗的眉眼中透出了幾分小女人的歡喜繾綣,“我知曉你們人間成親都是要穿紅嫁衣的,我不如平常人家的閨女,也沒有孃家給我準備,便自己去訂了一匹緞子,那邊掌櫃的說,這種顏色最襯我。你瞧,這一看便是上好的緞面。”
說罷,她將一邊的緞子撩起來些比劃在半邊慘敗似灰的面上,在綢緞色彩鮮明對比之下更顯詭豔非常,一邊巧笑着詢問道,“阿若,你覺得呢?”
“嗯,很漂亮,只是桑枝……”我暗暗背過手去,惴惴不安地用未磨圓的指甲死死掐着手心,心裡尚有些驚惶不定,“桑枝,你是何時定了這匹緞子的?”
她這幾日都昏迷在房中,每日如常人清醒的時辰不過須臾,照顧她的煥月未曾離開過她半步,我也經常去房中看她,她又是能挑到什麼時候去布莊訂的?除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