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五晏倒是一如既往的落落大方,只趁着我愣神之際,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了過來,搖曳的袍角劃過了一道雪色的流光。還未等我晃過神來,他已然輕輕地擁住了呆若木雞的我,久久沒有說話,我也再沒有言語,只任由他抱着,心底裡是一點點涌上的暖意。
一個毫無情慾的擁抱,沒有輕佻的言語,也沒有刻意的逗引,卻要比任何時候都要動人心扉。
過了半晌,他才抽離了幾分身子,伸出手來,不由分說地壓着我的頭,拉到胸口處比了比,而後忽的眯着一雙狹長的狐狸眼笑得很開心,“好像高一些了。”轉而又毫不留情地捏了捏我的臉頰,“也胖些了,不像你剛來時的那樣,瘦得像只伶仃仃的小雞崽兒,讓外人看着覺着我平日裡怎麼欺壓你似的。”
這廝明明出去了那樣久,卻還是與以前一般的油腔滑調的,沒個正形兒。
我一邊咯咯得不住笑,一邊又不滿地輕聲嘟囔着,“早就不是了……”然而嘴上是這麼抗議着,我卻始終沒有掙開他的手。也不知道爲什麼,一時只覺得眼角酸澀得慌,我慌忙用手去揉,卻覺得指節處沾染上了一片溼漉漉的水跡。
驟然聽得一陣清脆的“咕咕咕”聲,我只見得眼前一花,一道耀眼的雪白自門檻邊劃過,最後穩穩當當地停留在了邱五晏的肩上,搖頭晃腦地叫着,引得脖頸上拴着的鈴鐺一陣輕搖響動,叮叮噹噹,很是動聽。
“小白花兒……誒,原來它在你這裡!”我訝異。
“我自回來的途上看見的,便順便帶了回來。”他將手中裝着紙條的小竹筒遞給我,又輕輕地摸摸我的頭髮,終於放開了我,復說道,“姜慕的事情我已然知道了。”
“嗯?”我被他這乍然冒出的一句話引得有些丈二摸不着頭腦。
“按照他之前行進的路程來看,他本應該繼續東上直搗皇城的,未曾想居然先拐去了偏北處的薊州,倒真是沒想象到,”話說着,邱五晏撩開袍子,漫不經心地坐到了一邊的竹凳上,淅淅瀝瀝地給自己倒了杯茶,繼續說道,“不過倒也好,那兒內亂鬧得正是滿城風雨,沒有了巡守軍隊安撫民心,整個薊州城兒此時如一盤散沙一般,此時攻克也只如探囊取物。”
“內亂?”我心中隱隱猜到了些什麼,只差一個證明,“是……關於徵北將軍程安的嗎?”
“可不是,大抵是底下結了什麼私怨,近日又被人挑撥了一番,在這危急關頭,居然無端端的便免了手下副將的實權,兩派勢力鬥得你死我活,自然便是小黑這個漁翁得力了,”末了,他颳着我的鼻尖取笑道,“幸而我早些趕回來了,不然也不知你自個兒巴巴待在這裡頭要無聊到什麼模樣。”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雖然看不到自己的模樣,卻也知道自己此時又哭又笑的模樣,大抵落在旁人眼中時很是滑稽,然而也不管不顧了,只隨便抹了一把臉道,
“回來就好。”
那廝難得沒有打蛇隨棒上地嘲笑我的窘相,只輕聲概嘆道,“是啊,回來就好。”
“對了,你帶回來的這孩子是……?”我實在禁不住這般煽情的場面,只兀自扯開了話題,回過頭去,看着那正眼巴巴地纏着蘇陌的腿,咿咿呀呀吵鬧着要糖吃的小娃娃,心裡不禁覺着有些好笑。
“哦,是我從藥谷外頭撿回來的,”他低下頭吹開浮在茶麪上的一層茶沫,微微挑起的眉目散漫,“說是家裡雙親負擔不起三個孩子,爲了換點錢維持生計,只好把生的一個孩子賣到藥谷裡頭做藥人去。老幺老大他們都捨不得賣,只能賣這個兩邊兒都不心疼的。我發現時,那孩子正要被他爹爹抱着進藥谷去,我瞧着可憐,便給了他爹爹些錢,給換了回來。”
“原是如此,”我瞭然地點了點頭,又問道,“可起了名字?”
他慢條斯理地剔了剔指甲,隨口道,“既然是在家中排行老二,便喚作小二吧。”
我:“……”
“話說回來,那你這邊的孩子又是……”邱五晏放下茶盞來,瞥眼看了看蘇陌,本只是輕飄飄的一瞥,然而他的眼神在觸及到蘇陌眼眸之時顯然驟然變了幾番,又不由分說地扯將他過來,細細端詳了好一會,這才直起身來,舒展開眉頭拍拍他的肩,恍如若無其事一般地和顏悅色道,“去吧。”
蘇陌似乎是知道什麼內情,對邱五晏如此古怪的舉動也並無抗拒,聽此只默不作聲地應言退到了一邊。餘下正依依呀呀撒嬌的小二,看看蘇陌一語不發,又扭過頭來看看我們,怔在原地懵懵懂懂地愣神了半晌,終於也邁開小短腿,哼哧哼哧地蹦躂到了蘇陌邊兒上。
我戳在一邊兒正看得一頭霧水,還未來得及發問,邱五晏已然扭過臉來,斂眉嚴肅地問道,“這孩子與蘇樂是什麼關係?”
“啊,是爺孫。蘇樂他……他當年並沒有死,幾經波折後,嗯……便留下了他。”當年事情實在太過錯綜複雜,我也不欲多加評論言說,只是對他的火眼金睛不免有些疑惑,“邱狐狸,你如何知道他與蘇樂有關係的?”
他們雖然是親爺孫倆,但中間畢竟隔了一代,要從面相上來看,他們長得並不算相似,若是事先不知道他們其中的關係,應當是不會聯想到的。難不成邱狐狸也從清風那兒學了占卜看相之術,這一捏二掐三算的,便能瞧出什麼命格門道來了?
我答得模糊,邱五晏卻也似乎憑這三言兩語便通曉內情了並未多問,只微微眯了起眼來,眸底流轉而過的光芒晦暗不明,倏忽輕言解釋道,“仔細看他的眸子,現如今是否已然成了墨綠色?假以時日,便應當與蘇將軍當年一同了。”
我半信半疑地隨之望去,果不其然,蘇陌他那本是一片鴉黑的眸子此時竟然真的透出了些許青碧的顏色來,只是色澤尚比蘇樂當年要暗沉些,乍一看去與常人無異
,故不易叫人發覺,怪不得我與他朝夕相對也未曾發現端倪。
我蹙緊了眉頭,礙於蘇陌尚在一側,只壓低了嗓子道,“可是當時確實是沒有的,記得我還是仔仔細細地瞧過了的,否則也不敢就這麼在眉娘跟前收留下他,如今這怎麼……”
“碧眸血統並非自出生就清楚顯現,僅有隨着年歲增長才會愈發鮮明。”邱五晏一邊解釋着,彷彿又想到了什麼一般,望了望空空蕩蕩的樓上房間,“那,眉娘她現在……?”
“死了。”腦海裡猛不丁地掠過眉娘慘烈的死狀,我深埋下頭去,心裡涌起一陣悵然,“……是在看見蘇樂後死的。”
邱五晏雖然是早已預料到了的,但在親耳聽到眉孃的死訊時,我還是清楚地看到他嘴邊噙着的輕佻笑意微微凝滯,然而轉瞬又恢復了平靜,只不輕不重地拍了拍我的後腦勺,“罷了罷了,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了。反正無論好與壞,都已經過去了。”
我輕輕點了點頭,如釋重負一般籲出了長久以來窩藏在心底的一口濁氣來,“是……都過去了。”
……
想來是一路急急趕來,邱五晏與小二兩人此時皆是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就連素來最愛乾淨的邱五晏的白衣上也覆着一片灰撲撲的塵埃,在與我寥寥說了幾句話後,就迫不及待地上樓沐浴去了。眼看着天色漸晚,我轉念一想,也順道兒把正膩在蘇陌腿上的小二拎走,燒了壺水,準備上樓清洗清洗去。
之前沒有仔細看,這麼一瞧才發覺小二衣衫上沾染了一大片淤泥塵沙,看起來很是灰頭土臉。我摸了摸他髒兮兮的青葫蘆瓢,而後試了試木桶裡頭的水,又除下了他的外衣,“小二,這一路以來你們……都是這麼辛苦的嗎?”
“邱叔叔說他只帶了他一人的盤纏,多添了小二一人,就不夠坐大馬車回去了。”他老實回答道,末了又疑惑地問了句,“阿若姐姐你爲什麼扒我衣服?”
“……”
我只想應是小姑娘害羞,尚不適應外人在旁,便退到了屏風之後,待她脫掉衣服站到木桶裡頭,我這才從屏風後繞了出來,一瓢瓢往她身上淋着水,忽的想到了什麼,又問道,“邱五晏之前有給你看過我的畫像?”
“沒有呀。”她低頭掬起一捧水,猛地潑向上空,淋得我和她全身都是溼淋淋的,卻也開心地拍手笑着,一雙如小鹿般的大眼睛在四周霧氣的浸潤下更顯清亮,雖然年紀還小,又頂着個難看的光葫蘆瓢,也難以掩飾她長大後豔色照人的模樣。
得,這麼一眨,就是再大的脾氣也沒了。我認命地抹了把溼嗒嗒的臉,“那白日裡你在客棧門口,是怎麼一眼認出我的啊?”
小二依舊眨巴着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看着我,突然璀然一笑,隨即奶聲奶氣道,“叔叔說,裡頭看起來最蠢的那個,就是我娘啦——”
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