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回到提督府時,太陽剛剛下山。
他先去廨房看了看有沒有需要他馬上處理的公務,又找了當值的吏目問了下往來公文的情況,就拿着幾份下午剛剛送來的卷宗去後院暫住的小院落。
剛剛進院門,難得在他面前出現一回的石頭就過來對他說,二丫找了他一下午。
商成停下腳步,問道:“她找我做什麼?”霍士其眼下已經沒住在提督府裡了。他在臨時衙門總撫司領了差事之後,爲了避嫌,就在提督府附近租了個小宅院,和二丫一起搬了過去。
石頭咧着嘴笑了下,瞄了商成一眼又趕緊把眼睛轉向上房屋頂,望着兩隻在暮色中一閃而過的燕子,努力板起臉地說道:“我哪裡知道哩。我問過她,她不肯說。”
商成瞪了他一眼,沒說什麼。他老早就看出來霍士其兩口子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他們也不想想,這事……他默默地嘆了口氣,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評判這件事,也不知道如何去評價兩位長輩!不,他沒說十七叔和十七嬸子想的不對,也不是說二丫這姑娘品性德行不好,只是……還有蓮娘……唉,麻纏事情!
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最後乾脆揮了下手,扔下不明所以的石頭自顧自地進了上房。
兩個婢女已經從竈房裡給他端來一盆熱騰騰的洗臉水,並且在銅盆邊把他洗臉用的毛巾還有一種叫“脂藥”的胰子放好。商成洗臉洗手的時候,跟着進來的石頭就在旁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找兩個女子打問“脂藥”的事情。
這院子裡的婢女都是前頭侍侯李慳的;李慳壞事,家裡跟着受罪,她們也就沒了去處。陳璞在的時候把還能尋着家人的都遣散了,留下的都是自小賣給人牙子回不了家的。商成接任時,也爲這事撓過頭皮,當時因爲二丫要住進來,就先含混地把她們指派去服侍二丫。霍士其搬出去的時候又帶走三個,目前就還剩下兩個,是二丫特意交代留下來服侍他的。對於二丫的這個安排,商成也沒說什麼。
商成洗好臉,坐到桌邊。桌上已經擺了兩盞紗燈,兩個小銀盒子也揭了蓋;盒子裡是他給眼睛換藥用的乾燥綿帕還有蒸過的藥紗。等他用綿帕藥紗擦拭好右眼,一個女娃立刻把個換了藥的乾淨眼罩遞到他面前。他一邊戴着眼罩,一邊再一次在心頭默默地感慨,這女人的心思手腳就是細膩靈巧呀……
用銀片打造的眼罩夾層中半溼的藥綿立刻讓他的眼睛感到一陣清涼。他愜意地咂了下嘴,對一個婢女說:“取一盒脂藥給趙校尉。”
婢女悄沒聲地出去,片刻又捧着一個赤錦盒回來交給石頭。石頭打開來看了看,苦着臉說:“這沒多少胰豆子啊,能用幾天?”說着就眼巴巴地望着商成。
商成知道石頭是想用這東西送他勾搭上的有夫之婦,冷笑一聲說道:“沒多少?你知道這東西有多精貴,又是從哪裡來的?”他翻起眼皮盯着石頭看了一眼,又耷拉下來用張乾毛巾擦手,說,“這是內坊御製的稀罕物件,內廷頒賜下來才兩天,全燕山都沒幾份,我也沒多少。你沒家沒口的,有一盒就行了!”他本來想借機敲打石頭兩句,看旁邊還站着兩個女子,籲口氣把涌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
石頭瞄着盒子上兩個燙金字,咽口唾沫涎着臉說:“再給一盒。”他瞧出商成的神色有些不善,趕緊解釋,“過幾天西馬直廖家送閨女來和老包成親,我一直在想趕什麼禮纔好。這東西不錯,比送銀錢好……”
聽石頭這樣說,商成繃緊的面孔又和緩下來,含笑點了下頭,吩咐那婢女再去取一盒,起身到牆邊櫃上取了一張紙遞給石頭,說:“這是南城老鴉巷一處院子的房契,你拿上送給包子吧。”
石頭耷拉着頭接過房契。他現在是從八品校尉,每月的薪俸就有四五貫,年後朝廷犒賞時,銀錢布匹絹帛也得了不少,可這些東西不是被他輸在賭桌上就是拿去送了人,結果弄到現在不僅沒攢上錢,還欠了一屁股賭債。這幾天他都在爲包坎辦喜事趕禮的事情焦愁。誰都知道他和包坎情深義厚,這禮要是輕了,包坎是肯定不會說什麼,可別人就難免要冒點閒言碎語的酸話;就算別人不議論,他自己都沒臉皮……
他手裡捏着房契和兩盒脂藥,就象個做了錯事的孩童一樣低頭立在桌邊,半天才咄訥地說道:“和尚哥,我……”
商成看石頭這樣,自己的眼眶也有些發潮,趕緊轉頭拿起一份公文假看,說:“咱們自己兄弟,就別分那麼清楚了。”他抿着嘴脣久久地瞪視着紗燈,過了很長時間,才籲口氣又說道,“包子的大喜事,仲山和錢老三都是要去西馬直接親然後來燕州的。範全或者姬正說不定也會找藉口過來。有個事先和你說一聲,你心裡也要有個準備,該了斷的就趕緊了斷。等喜事過了,你就預備離開燕州去帶兵吧一一錢老三那裡,或者範全那裡,隨便你挑!過去當個副尉或者營校尉。”
石頭驚訝地擡起頭,遲疑了一下,說:“……我不去。”
商成轉過臉掃他一眼,打個手勢讓兩個婢女都出去,望着石頭嘴角一挑,輕笑問道:“你說不去就能不去?”
“我就跟着你當個侍衛!”
“給我當侍衛?十天裡有八天看不見你的人影,你當侍衛,誰能信你!再說我這裡也用不了那麼多人!”
“那……讓老包去。”
商成一哂言道:“老包剛剛成親,就是你好意思開這個口,我也沒臉去和他說。”
石頭枯皺起眉頭想了想,又說:“那我寧可去仲山那裡。”他還是剛剛纔從商成那裡知道孫仲山要回來。雖然還不清楚孫仲山回來做什麼,但肯定和駐紮城外的中軍三個旅脫不開干係。這三個旅已經和燕山右軍換防,以後就是佈防燕水沿線和拱衛燕州;孫仲山多半也是在這三個旅裡任職。他只要跟着孫仲山,就不可能離燕州太遠。
“仲山是回來待職的,說不定一閒就是半年了。”商成冷冷地說道。
石頭小聲地嘟囔道:“你是督帥,他待不待職,還就是你一句話的事情……”
石頭話沒說完就被商成劈頭打斷了。他氣憤地罵道:“混帳話!仲山是大趙的軍官,我憑什麼決定他的任職和調動?”石頭最可恨的地方就在這裡!說實話,他不在乎石頭耍錢,也不計較石頭在外面勾搭女人,他最惱恨的就是石頭經常不知深淺地亂說話和胡做蠻幹!石頭要是有田小五或者蘇扎一半的上進心思,不去外面招惹那麼多狗屁倒竈的事情,現在怎麼可能還是個從八品?他氣得在屋子裡來回了好幾圈,最後咬牙地吼道:“等事情過了,你給我滾去錢老三那裡,你給我滾到北鄭去!沒有我的軍令,你就不準回來!你敢踏進燕州半步,我就剁了你!”他氣得腦袋裡嗡嗡作響,胸口都隱隱做痛,可石頭還是一副全不在乎的散漫模樣,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一腳揣過去。“現在,你給我滾!”
石頭趔趄了一下,一手拿着東西一手揉着屁股朝外走,一邊走還一邊咕噥:“滾就滾,你踢什麼?提督大將軍不得了似的……”說着話邁過門檻,靈活得象狸貓般一踅身就鑽到牆邊。一個茶盞刷地飛過去,在院子裡的青磚地上摔得粉碎。惹得門口值哨的兩個兵都回過臉來看,兩邊廂房裡歇着的兵士也都在探頭探腦。田小五和蘇扎出了屋站在廊下望着他笑,問道:“趙校尉,又沒能借到錢?”
“和你們有屁的相干!滾回去讀你們的書!”石頭罵了一句髒話,“都吃撐了!倆大頭兵,竟然想讀書識字,未必還想考進士當狀元?”他嘴裡嘟嘟囔囔地東罵一個西罵一個,就摸着黑出了院子。
把石頭攆走,商成讓人給自己重新拿來個茶盞,坐到桌邊打開了一份兵部從上京傳過來的輯報。正三品實職將軍和幾大衛的提督都同時領着兵部侍郎的職務,他雖然只是假職還沒有侍郎銜,但兵部輯報依然隨時遞送過來。這上面不一定都是軍國機密,但肯定是當下發生在各地的緊要情勢,這些東西能讓他真正地認識大趙瞭解這個世界……
平時拿到輯報,他很快就能安靜地閱讀和思考,可現在他連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他的目光飛快地在一頁頁紙上劃過,一直把輯報翻到最後一頁,也沒記住點東西,只是模糊地記得南詔國又在江水以南搞小動作,嘉州境內的僚民又在蠢蠢欲動,西邊兩個小國在和大趙起摩擦,還有澧源大營換了幾個將軍。
他無奈地放下輯報,長長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