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份產業簽字畫押按好手印,李桑柔帶着衆人,嘩啦啦如潮水退撤,留下樓上如喪考妣的楊老太爺等四個人,滿院子莫名其妙的楊家諸人,以及縮在樓梯口瑟瑟發抖的楊歡。
孟彥清等人回邸店收拾東西準備啓程,李桑柔帶着小陸子螞蚱幾個去剛剛開業的順風派送鋪以及暫時安排在城內的遞鋪查看。
大常和黑馬兩個人,一起進了潤州府衙。
黑馬直奔簽押房,找到管稅契的書辦,摸出一堆散碎銀子和一吊錢,將六十九份文契攤出來,挨張交稅備案。
一大清早,他們郭府尹就發了令,要求整個府衙嚴陣以待,隨時準備協助機密軍務!
整個府衙都郭府尹到門房老頭,個個都是從未有過的嚴肅緊張聚精會神。
辦理稅契的書辦坐的筆直,看了頭一張文契,就兩隻眼睛瞪的溜圓。
這是楊家的祠田!再看第二張,還是楊家祠田,第三張,楊家學田,第四張……
書辦心裡一片空白,只繃着一張臉,全神貫注的收錢記錄蓋大印。
郭府尹可是再三交待過的:這都是機密軍務,他們只管照章辦事,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一眼不許多看,一個字不許多問!
唉,這楊家,完了,徹底完了!
大常則去請見郭府尹,將借用的底檔還給郭府尹,代表他家老大再三謝了郭府尹,以及,轉告了他家老大的話:城裡原本由楊家出錢的義學和澤漏園等處,三五天裡,必定有人過來接手安排,這幾天裡要是有什麼事,或是有人來問,請郭府尹暫時擔待幾天。
郭府尹腰板挺直,端着架子,卻還是忍不住,時不時欠身頷首,好在臉上還是一幅公事公辦的模樣,接回底檔,再照常規客套了大常的感謝,連連點頭請大當家放心。
大常告辭,郭府尹起身將大常送到門口,揹着手,用力挺直後背,看着大常出了二門,一口氣鬆下來,肩膀就塌下來了,甩着衣袖呼呼扇風。
他是跟着大帥的大軍,剛剛趕到這潤州府赴任的。
當初去樓船上拜見大帥時,他們的船正好停在大當家的船邊,他不敢狠看,不過,還是看清楚了這位常爺,以及常爺旁邊,專心燉肉的那位大當家。
他有個內兄,是兵部堂官,很得談尚書重用,他領了這潤州府尹後,內兄特意抽了半天的空兒,過來交待他。
他這位內兄在兵部管着任免行文以及俸祿的事兒,知道不少在兵部不算很機密,但兵部之外的人卻極少知道的大事小情,其中之一,就是這位大當家。
他內兄對這位大當家,知道的還真不少。
比如這位大當家之所以稱大當家,是因爲她是順風的大當家,再比如這位大當家在軍中,還有個桑大將軍的稱號。
桑大將軍的這個稱號,他內兄說他特意問過他們談尚書,這位大將軍怎麼沒見任命?沒有任命,就稱起了大將軍,這可是大事兒!
他內兄管着任免行文這事兒,問一問談尚書,這是職責之內的事,不逾越。
他們談尚書說:桑大將軍這四個字,是皇上親筆寫了,再親自讓人繡了戰旗,從宮裡送過去的,沒走兵部,自然沒有兵部任命。
這個大將軍,只是個稱號,不帶兵,也不領俸祿。
別的都是小可,皇上親筆寫,再讓人繡了戰旗,從宮裡送出去這一句,極其要緊。
要知道,今上低調內斂,極有修爲,從來不做到處題字兒,寫詩寫文兒這樣的事兒,親筆寫的戰旗,除了世子爺那面顧字帥旗,就只這位桑大將軍了。
桑大將軍是在合肥之戰中一戰揚名,居功甚偉,之後,照他內兄的推測,這位桑大將軍,肯定還有不少大軍功,只是,恐怕牽涉的都是機密,所以,這些軍功,應該只有皇上和相爺們知道,他們談尚書大約也能知道些,肯定到不了他這裡。
他內兄還說,他知道這位大當家不簡單,是因爲有一回,他跟着他們談尚書,面見皇上稟事兒,談尚書提到了這位大當家,皇上的稱呼,也是大當家!
他內兄說,他當時極其震驚,好不容易纔沒在臉上露出來。
皇上雖然禮賢下士,極其謙和,待臣子都極尊重客氣,可也極講規矩,就是幾位相爺,也不過是稱字不名,這一句大當家,極不簡單。
如今,這位大當家,帶着那麼多人,又拿了大帥的金字令,這一趟辦的,必定是極要緊,要機密的軍務!
這楊家……
也是,楊家起家,就是因爲出了位楊將軍,後來駐守江州城,被掛上了江州城頭,這中間,誰知道有多少曲折多少內情!
郭府尹越想越多,直接想出了一部波瀾壯闊的傳奇,直想的又是嘆氣又是嘖嘖,隨即又十分榮幸,說起來,他這一回,那可是配合大當家辦理了一樁機密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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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桑柔一行人,連人帶馬過了江,當天就趕到了揚州城,趕在關城門前一刻鐘,衝進了城門。
進了城,李桑柔下了馬,黑馬牽着馬跑到最前,直奔他們上次落腳的那片宅子。
李桑柔放慢腳步,一邊走,一邊看着街道兩邊。
從城門外起,周圍的一切,別說和兩年前,就是和一年前比,都已經是天淵之別。
從城門洞裡一路走過來,一路上的熱鬧繁華,讓李桑柔有種恍惚之感。
眼前一塊接一塊鮮豔的招牌,一片接一片亮眼的幌子,夥計們熱情的招呼聲,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羣,一層層漫過來,把兩年前的那場慘烈,淹沒成了久遠的、暗淡的過去。
過去種種,皆已過去,且眼看前方,腳步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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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子離城門不遠,站在院門外,黑馬仰頭看着院門,和院門裡伸出來的金桂香樟,以及濃綠之間的屋檐屋脊,一聲喔喲,“這大變樣了麼!這是誰給咱們修的宅子?修錯了吧?”
“肯定是周先生修的。”大常說到周先生,吸了口氣,越過黑馬,推開了院門。
孟彥清站在大常旁邊,聽到他吸的那口氣,噗一聲笑出來。
他經常幫着大常對帳,大常只要對到揚州的周沈安,和豫章的滕王閣時,回回都是吸着氣一臉肉痛的撥着算盤珠兒。
藤王閣就算了,那種就是爲了面子的樓閣,極其燒銀子,可揚州城裡都是民宅,怎麼能用得了那麼多銀子,他也覺得有點兒過了,跟大常說過一回,大常悶了一會兒,嘆氣說:這是老大的情懷。
他問大常情懷是什麼,大常沒說情懷是什麼,只鄭重嚴肅的警告他:
要是看到老大先是發呆,接着連聲長嘆,再聲調悠悠,開口就是我跟你說,那就是情懷來了,你得趕緊跑,要不然……
要不然怎麼樣,大常沒說,只一臉驚悸,嘖嘖有聲。
可惜老大最近一兩年都極忙,他還沒領教過老大的情懷。
一行近百人二百來匹馬,還沒進完,巷子口,一個婆子揮着手,一路跑進來。
“你們是誰!這宅子是有主兒的!你們趕緊出來!快出來!反了天了!”
董超在後面,忙將馬繮繩交給同伴,迎着婆子過去,“這是我們家的宅子。”
“你們家的宅子?你說是你家就是你家的了?瞧你也一把年紀了,真敢胡說!
“你姓什麼?叫什麼?一張嘴就是你家宅子!你可真是敢說!”婆子一頭衝到董超面前,雙手叉腰,氣勢逼人。
“我們老大姓李,這是李大當家的宅子,確實是我們家的。”董超心平氣和一臉笑。
“李?喲!還真是!
“這是大事兒,可不能光憑着你一張嘴,你說你是李大當家你就是李大當家了……”婆子雙手一拍,一聲喲後,兩隻手又叉回腰上了。
“我不是李大當家,我們老大是李大當家,您是哪位啊?”董超一臉笑,十分客氣。
“我是里正!你們老大,男的女的?”里正婆子挨個打量着看着她看着熱鬧的老雲夢衛們。
“女的,要不,您進去看看?正好喝杯茶,我們好一陣子沒回來了,看樣子這宅子都是您給看着的,多謝您了。”董超連說帶笑,欠身致意。
“倒是挺知禮兒!不用謝我,這是衙門裡頭吩咐下來的,周秀才又託過我好幾遍,你知道周秀才吧?”婆子不叉腰了,語調也和氣了不少。
“周沈安週二郎?可不是,他是位秀才,確實該稱周秀才。他是我們大當家在揚州城的管事兒,專管修房子。”董超笑道。
“這就對了!”里正婆子一拍巴掌,“我就說,清天白日的,誰敢這麼明目張膽的私闖民宅。
“行了,既然是主人家回來了,那就好,我走了。”里正婆子交待一句,抽出帕子甩了把,轉身就走。
“多謝嬤嬤,嬤嬤慢走,還沒請教嬤嬤貴姓?”董超在後面笑道。
“免貴姓趙,不用客氣,有事兒到前面茶坊找我。”趙里正回手甩了下帕子,頭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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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桑柔進了正院,在天井裡轉了一圈,讓大常找出那本小冊子,和厚厚的六十九張文契,捲成一卷握着,交待了句不回來吃晚飯了,出門往孟娘子她們挑中的那片宅子過去。
孟娘子挑的那座宅子,位置極好,從揚州城最繁體熱鬧的大街上,一條巷子進去,到底,兩扇不大的硃紅院門。
李桑柔走到硃紅院門前,又往後退了退,踮起腳尖,往巷子兩邊的圍牆裡看。
圍牆太高,沿着圍牆,又是一叢叢的高大灌木,枝葉繁茂,把院子裡面的情形,掩得一乾二淨。
李桑柔走到硃紅院門前,扣了扣門環。
院門應聲而開,一個婆子探身出來,看了看李桑柔,笑問道:“您找誰呀?”
“我是孟娘子的朋友。”李桑柔笑應。
“您貴姓?”婆子忙問了句。
“姓李。”
“您稍等一等。”婆子笑了句,轉頭往裡道:“小福,趕緊去跟太太稟一聲,有位姓李的小娘子,說是太太的朋友。”
門裡一聲小丫頭的脆應,沒多大會兒,院門推開,一個管事婆子踩出門檻,看到李桑柔,忙曲膝見禮,“太太想着必定是您,又不敢相信,大當家快請進。”
李桑柔也認出了管事婆子,含笑頷首還了禮,跟着管事婆子,繞過影壁,往裡面進去。
“你們家這宅子,這麼快就修好了?”李桑柔一邊走,一邊打量着四周。
四周花草繁盛,打理極其精心。
“哪裡修好了。”婆子笑起來,“我們太太那脾氣,大當家又不是不知道,講究的不得了,挑剔的不得了,但凡有一點點不好,就得推倒再來。
“就是這一條路,還有後面兩進院子,都是原本的房舍,太太瞧着還算滿意,沒怎麼大動,說是先住着。
“還有後面,原本是另一片宅子,全部拆了,做了園子,就是這一點兒地方,算是能住人了,別的地方,都正修着呢,要修好,怎麼着也得個三五年。”
“這花草亭臺都不錯,你們太太眼光好。”李桑柔放慢腳步,一邊走一邊看。
“是大當家那位周先生,還有位黃先生,過來看了幾回,添添補補,原本花草極少,這些花草,都是那位黃先生指點着種下的,太太滿意得很,說兩位先生都極難得。
“太太在城外的莊子,也請了周先生和黃先生起圖制度,也正在修呢,城裡的修好,城外的也該差不多了。
“託大當家的福。”婆子說着,一邊走,一邊衝李桑柔簡易的福了一福。
“不敢當。”
兩個人說笑着,幾句話間,就到了座寶瓶門前。
寶瓶門兩邊,連着條起伏的低矮女牆,一片月季從這邊搭到那邊,粉嫩的花兒開得正好。
李桑柔站住,欣賞了一會兒,才擡腳進了寶瓶門。
寶瓶門裡,吳姨娘和孟娘子一前一後,已經迎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