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67·“一個名爲申峰的男人決定去死。”
二O二四年十月十九號,東國時間,中午十點二十四分——距離東國向世界宣告末日紀元來臨,還有一個小時三十六分鐘。
中河市,三從街,居民樓內。
“爸,你咋又尿在牀上了啊?都說了,你想上廁所的時候,跟我說一下嘛。”
當舒蘭走進房間,聞到異味之後,翻開了牀上神情有些呆呆的老人的被子,發現味道果然來源於其中的時候,有些無奈的說道。
“我……我在廁所裡上的,我沒有……”老人扭頭看向眼前的女子,慢吞吞的說道,隨後眼神有些迷茫:“你……伱是誰?”
“爸,來,跟我過來,我給您換下褲子,再上個廁所。至於我呀,我是您的兒媳婦,舒蘭,下次要記得我嘞。”
舒蘭倒是習慣了眼前這個畫面,上前嘗試攙扶老人,然後將其慢慢帶到了客廳,前往廁所。
在客廳輪椅上坐着的申峰,看着自己妻子攙扶着自己父親上廁所的這個畫面,心裡很不是滋味。
“蘭,麻煩你了。”他輕聲說道。
“啊?”舒蘭扭頭,看見自己的丈夫又露出這種神情之後,笑着擺擺手:
“害,這有啥事,都照顧這麼多些年了,早習慣了。”
等自己的妻子和父親走進廁所後,申峰低下頭,用僅存的一隻帶有手指的手,打開蓋在自己腿上的毯子,看着那只有半截的一雙腿,眼神晦暗。
其實沒有這麼些年,幾年前在工廠裡工作的時候,申峰因爲工廠的配置不當,被捲入到了機器裡,失去了一雙腿,還有一隻手掌。
雖然賠了很多錢,但是再多的錢,也無法還給自己一副健康的身體。
而自己的父親,屋漏偏逢連夜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身體變化給他的打擊太大,在自己殘疾不久之後,就被確診患有了阿爾茲海默症。
現在別說記不住自己的妻子了,連自己這個兒子都記不住。
清醒的時間,也從一開始的一整天,到了半天,而到了現在,一天之中,能有一個小時是清醒的,已經很難得了。
妻子將自己的父親帶回廁所之後,就重新回到廚房,開始準備今天中午的午飯了。
感受到自己尿意,聽聞着廚房裡的炒菜和油煙聲,申峰用一隻手和一隻假肢,滾動着輪椅,向廁所開去。
可還沒等自己進到廁所裡,申峰沒有注意到地上的電線,一不小心就摔到了地上。
“峰,你沒事兒吧!”
趴在地上的申峰,可以清晰聽到自己身後妻子奔來的腳步聲,但自己卻連扭頭都費勁,申峰緊緊的攥起了自己的手。
“沒事,我只是想上個廁所。”被扶回自己的輪椅上之後,申峰黯然的說道,“看你在忙着做飯,就沒叫你,然後沒注意到這線,就被絆倒了。”
“做飯有什麼忙不忙的,你下次直接叫我就好了。”舒蘭有些無奈的說道,隨後將地上的充電線整理了一下,推着申峰進了廁所:
“這些都是小銘的,他這幾天忙,所以沒收拾,我晚點說說他,等會兒我將這裡都整理一下。”
“這怪兒子什麼事,他都幾天沒好好休息了,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唉,蘭,我和我爸真是給你們兩個添麻煩了。”
“什麼話你這是,哪裡有一家人給一家人添麻煩這種說法的,你啊,就是想太多了。”舒蘭更加無奈,同時也擔憂的說道:“快點吃飯吧,吃完飯咱一起看中午的發佈會。”
“希望不要是什麼大事情。”
下午十三點零七分,中河市地方直播結束。
癡呆的老人看向窗外,似乎什麼都不在乎,而舒蘭和申峰,臉上的神情,都很迷茫。
天災紀元的存在實在是太過於驚駭,哪怕距離知曉這個消息已經一個小時,兩個人的心裡,還是有着不現實感。
自己僅存的一隻手掌,緊緊的攥住妻子的手。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妻子的手原來已經這麼粗糙了。
有多少是自己害的?
“我的天吶。”當面前的直播結束,屏幕歸爲黑白,舒蘭驚呼出聲,“峰,這事兒也太嚇人了吧?原來我們兒子……這段時間都在忙這件事兒?”
隨後舒蘭立刻起身,在原地掰着手指的同時,嘴裡開始碎碎念道:
“那現在要趕緊收拾家裡的東西了,自由空間我們家只有三個半立方,峰你的輪椅和柺杖假肢肯定要算上……老爸的尿布口水巾肯定也是……
這空間一下子就不夠了,誒不行不行,我打電話問問兒子,我問問我們這樣的家庭,能不能空間多給一點……
峰,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出去給兒子打個電話。”
說完,舒蘭就步履匆匆的離開了房間。
申峰的視線看向窗外,也看向玻璃中倒映的自己。
與自己對視,和已經有了判斷的舒蘭不同,他的眼神之中,仍然是迷茫。
天災紀元。
末日。
巨大的挑戰。
所有人都要離開中河市。
累贅。
廢物。
這些詞彙一個個涌入了他的腦海。
和在恢復思考能力之後,第一想法就是順應中河市號召開始進行籌備的妻子不同。
申峰思考的,卻是自己。
他思考的其實也不是自己。
“爸,我這樣的人,活着有意義嗎?”申峰扭頭,看着擺弄着手中鬧鐘的父親,輕聲開口問道。
滴答,滴答,鬧鐘發出這樣的聲音。
“哪怕是在平時,我這樣的人,活着也只能拖累蘭和小銘。”
“那未來呢?天災紀元的時候呢?會不會有哪一天,我會害死他們?”
父親擡起頭,渾濁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微微歪了歪頭,似乎在疑惑申峰是不是在跟自己說話,隨後就繼續低下頭擺弄鬧鐘。
沒有回答,申峰其實也不需要回答。
他只是想問問自己的父親而已。
他呆呆的看着天空,直到自己還舉着手機的妻子,興沖沖的回到了房間。
“峰,放心吧,小銘跟我說了,輪椅柺杖這些,因爲你和咱爸的特殊情況,算必須品,不需要花費自由空間來裝。”
“對,爸,放心吧。”申一銘的聲音也從舒蘭開着免提的手機裡面傳了出來:
“我特地問過上面了,我們這樣的特殊家庭,會特殊對待。”
“而且咱們片區正好是我在管,保證不會出問題,好了,我這邊事情很多,我先掛了哈!咱晚上見!”
“嗯……”
當申峰迴過神點頭時,電話其實已經掛斷了。
“峰,我先下樓了,等會兒政裡面的人就要來了,我要下去弄一下手續和文件,儘早弄了也省心,我手機一直都開機的,咱爸或者是你,要是有什麼情況,你直接給我打個電話就好了!”
“好。”申峰笑着說道,“這幾年真是辛苦你了,蘭。”
“都說了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咱們是一家人。”
舒蘭風風火火的從櫥櫃裡取出了殘疾證明以及老人的病診單,留下這麼一句話後,就又離開了房間。
沒過幾秒,房門重重帶上的聲音,讓整個屋子,都輕微的震了一下。
“以後不會這麼辛苦了,蘭。”申峰又說。 他轉動輪椅。
他決定去死。
申峰因爲一直在家,什麼事情都做不了,僅剩的愛好,恐怕就是看看電影了。
他看過一部電影,叫做《一個名叫歐維的人決定去死》。
那是一部算得上治癒的電影,在電影裡,在老伴離開後,歐維失去了生活的意義,決定自殺。
可是新鄰居的出現,以及他們之間發生的一系列事件,讓不希望自己死亡給別人添麻煩的歐維,一直自殺沒有成功。
他終於沒有了自殺的念頭,電影的結局,他在一個冬夜裡安穩的自然死去。
但申峰知道,自己和歐維是不一樣的。
沒有人可以救贖自己,因爲自己的身體永遠不會再健全,自己永遠不會成爲一個正常人,永遠會成爲自己家人的累贅。
成爲累贅的感受,其實真的很不好。
折磨的不僅是身邊人,還有他自己。
自殺這個念頭,其實從身體殘疾之後,就一直存在在申峰的腦海裡。
見過光明,所以更加畏懼黑暗,人生中大部分時間都是正常人的申峰,其實幾年過去,一直都無法接受自己如今成爲了如此的模樣。
因爲自己很難獨立上廁所,申峰這幾年很少很少喝水,直到複查的時候,發現身體更加嚴重了,妻子開始強迫自己喝水。
不想添麻煩的自己,反而添了更多的麻煩。
他也曾情緒崩潰而咆哮過,但那天晚上妻子半夜時分的眼淚和哽咽,讓申峰再也沒有這樣過。
申峰很清楚,自己的死亡會給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兒子,造成多大的打擊。
但申峰也清楚,自己的活着,會給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兒子,帶來多少的麻煩。
平日裡,申峰願意接受這一切。
家裡算不上很拮据,自己殘疾之後得到的撫慰金很豐厚,兒子又已經長大成人,舒蘭在家裡照顧自己和父親,沒什麼關係。
但未來呢。
錢財成爲沒用的東西,當所有人的目標降低爲生存。
自己這樣的存在,究竟會多麼拖累家人?
一個廢物,卻要分到一份食物,分到一份水源,還必須每時每刻有人分心照顧自己。
申峰怎麼會想不到,有自己這樣人在身邊,自己家人的生存機率,會降低到多少?
這是末日。
適者才能生存。
有自己這樣人存在的家庭,未來在避難所裡,會不會遭到歧視?
自己的兒子剛剛說「而且咱們片區正好是我在管,保證不會出問題」。
自己得到的待遇,會不會有兒子的努力?那會不會徹底影響孩子的未來?
申峰需要想的東西很多,但他真的不願意再想了。
他好累。
他已經來到了牀頭,取出了裡面的舒樂安定——安眠藥。
這其實是妻子的藥,因爲自己和自己的父親時常半夜會出一些小問題,她的精神其實有些衰弱,有時候需要藉助這個,才能換來一段安穩的睡眠。
將牀頭的涼白開爲自己倒了一整碗,將安眠藥全部倒了出來,分成兩半,申峰的視線,看向了自己的父親。
自己的父親還在擺弄着鬧鐘。
滴答,滴答,鬧鐘的指針發出這樣的聲音。
申峰將剩下的一半裝回了自己瓶子裡,放回了抽屜。
自己可以決定自己去不去死,但絕對不能決定別人的命運。
殺死自己的父親這種事,他做不到。
申峰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找到了兒子和妻子的飛信,開始輸入文字。
“親愛的兒子……”
“親愛的蘭……”
滴答。
滴答。
眼淚滴在了申峰顫抖的手指上,將屏幕暈染的有些不清。
原來不是屏幕不清,而是自己的眼睛看不清了。
申峰茫然的擡頭,看着窗戶裡的自己,那流着淚的自己。
自己……
在害怕,在恐懼。
原來自己其實根本就不想死嗎?
明明都已經決定好去死了,明明是很冷靜的決策,爲什麼還會這麼害怕和恐懼呢?
申峰不知道,他揚起頭、張開嘴,卻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唯獨眼淚在流淌,他無聲的哭泣着。
可自己必須死啊。
自己不死,一定會在某一天害死自己的家人的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將這一生的眼淚都哭完了。
“爸,抱歉啊。”
申峰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是哭着還是笑着的表情,他看向自己那還在擺弄着鬧鐘的父親,哽咽着說:
“兒子不能給你送終了。”
“是兒子不孝,抱歉,爸。”
申峰可悲的想到,自己連下跪都做不到。
他將手機放至一邊,上面的消息並沒有發送——申峰擔心他們及時的將自己救回來。
放在旁邊就好了,他們回來的時候,能看到的。
將所有的安眠藥一飲而盡後,申峰趴在父親的旁邊,做人生中的最後一次哭泣。
滴答,滴答,鬧鐘宣告着時間的流逝。
申峰顫抖的身體逐漸停止。
滴答。
滴答。
鬧鐘上多了幾滴眼淚。
老人伸出手,摸了摸自己兒子的腦袋。
愛可以穿越一切,愛是奇蹟的代名詞,自己的兒子在哭泣啊,自己怎麼還能糊塗呢。
老人看向抽屜。
他沒有救下自己的兒子。
他也決定去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