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頭頂是一張巨大的沾滿黏液的蛛網,腳底仍然是一張巨大的沾滿黏液的蛛網,事實上我就赤身裸體地粘在這張蛛網上,那隻灰色的動物揮舞長滿茸毛的長腿,在四周彌補因我的掙扎而出現的裂口。

“你確實失禁了,在真實的世界裡。”

“可你怎麼能……”

“因爲這裡是我的世界,一個補給站。”蜘蛛說,“一切思想都難逃法眼。紅都女皇的能力遠勝於我,但我們至少可以選擇適當的方式來對抗……你最擅長什麼?”

“什麼?”

“任務需要參與者保持思維最活躍的狀態,我可以創建一個最適合你發揮的世界,只要遵守紅都女皇的規則。你在這個世界裡行動,而我將你的思維活動翻譯成電子語言,對紅都女皇進行攻擊。”

“最擅長的東西……揍人。”

蜘蛛輕快地爬行,沿着一條並不存在的道路螺旋上升,排泄出的絲纏繞成狀如DNA基因鏈般的優美曲線,旋轉的曲線之間分裂出更多細小的絲,結成一片。

變做一隻沙漏。

然後從沙漏裡真的流出黃金般的細紗,帶着駱駝屎味的沙礫將我徹底淹沒。

等那蜘蛛得意洋洋地將我從沙堆裡救出來的時候,我們已經身處一望無垠的大漠,狂風捲着雲和沙礫,如同怒號的黃色波濤,十天八荒的鬼都在叫。

那沙和叫聲在我裸露的皮膚上割開一道又一道細小的口子,很久才流出血來,蜘蛛說:“這裡就是紅都女皇的世界,她制定規則,但你可以想象。問題的關鍵是你的意志力,只要你覺得你不會受傷,你就不會受傷。如果你認爲風暴可以颳走你,子彈可以擊穿你,斧頭可以砍傷你,那你就完了。”

“想象?”

“當然。女皇是一臺非常強大的電腦,但人腦究竟擁有多少潛能,誰也說不清楚,只要你擁有足夠的運算能力,也許能夠稍稍改變……”

它不再說話,因爲我的身上已經出現了連身的兜帽風雪服和風鏡,當我伸出手時,狂沙和風暴從兩側滑過,因我而止。

“強勁的想象產生事實,嗯?”

蜘蛛默然不語,小聲嘆道:“我真羨慕人類的腦……”

“也許吧,現在告訴我怎麼才能找到她?”

“只要你想,我會把你的思維轉化爲搜索程序,只要足夠強大,就可以找到。”

想她,這像呼吸一樣簡單而自然。幾乎不用回憶,那些令人懷念的日日夜夜就重回眼前。我的眼睛想念她曼妙的身姿,我的耳朵想念她綿軟的呻吟,我的鼻子想念她誘人的芬芳,我的舌頭想念她甜蜜的嘴脣,我的手指想念她細膩的皮膚。

我的……

風裡傳來風的呼嘯,鬼的咆哮使整片沙地顫抖不已,遠處的沙向四周流瀉,中間升起一座高臺,身着白衣的女子跪坐高臺之上,握着炭筆在羊皮上演算着什麼。

同時從地裡鑽出來的,還有無數半人半蠍的怪物和狗麪人身的東西,這些怪物吶喊着從高臺擁去,揮舞着手中的鋼刀和長矛,向白衣少女擲去。少女的四周似乎隔着一層透明的屏障,武器只在空氣中留下一道道裂痕,隨即彈射下去,反而砸死不少怪物。

死去的怪物隨即化作一道煙塵。

“那是紅都女皇的護衛程序,你需要一件武器,使用你的想象。”

當然,一件厲害的武器。我感到雙手充滿沉甸甸的力量,憤怒和仇恨在掌間聚集,黑色的煞氣互相纏繞,變做一柄烏黑髮亮的長刀。

身上,不知何時也附着了一件同樣威猛的鎧甲。

“很好,去幹吧!”

我微笑着看了看蜘蛛,不,這不是我的方式。

長刀斷成兩截,鎧甲化爲碎片,黑氣繼續聚集,化爲……

一臺怒獅-3型單座攻擊直升機。

——如果這真的算怒獅3型的話。

“八具導彈發射器,二十四具30mm旋轉機關炮,除了螺旋槳之外的地方全都掛滿了,雖然是想象,那也太出格了……”

“這就是我的風格,現在,咱們幹吧。”

然後我們就幹了。

一開始乾得很順手,怪物不堪一擊,化作片片黃沙,但那些東西實在太多,並且仍舊從沙礫中出現。我只是將沙礫打成沙礫,根本無濟於事。

當直升機終於飛至妙舞頭頂之時,看不見的屏障碎裂了。

三頭蠍怪舞動長矛爬了上來,這些東西長着蛤蟆一樣的嘴巴和鼓出的眼泡,渾身溼精精地沾滿黏液。

我來不及多想,一腳勾起繩梯,躍下直升機。

雙手打了兩個響指,立即出現兩支後坐力兇猛的大口徑手槍。

而妙舞仍舊沉迷於羊皮卷中,不住運算。

蛤蟆先生們湊得很近,我幾乎可以把槍管塞進他們的耳朵眼裡去。槍聲震耳欲聾,怪物煙消雲散,而這個女人還在運算。

“再給我十秒種!”她看也不看一眼,如是吩咐道。

“如果我有的話。”

天空中出現一羣巨大的胡蜂,每一隻都有水牛大小,這些東西來回撞擊直升飛機,不到半秒鐘就毀了那傢伙。

所以我還需要九點五秒。

武器……更加強力的武器……我想到了那支無堅不摧的腐蝕槍,然後它就出現在我手中,更加巨型,更加沉重,更加威猛。

藍色的腐蝕液十分有效,每次都可掃去一大片怪蠍,並且還有一定的傳染能力,更主要的是,在想象中它已經可以連續發射。

沒有一個地面上的雜種可以靠近我的女人。

然而天空中還有無數雜種。

他們帶着尖銳的毒刺呼嘯而至,狂呼着振動翅膀,朝高臺俯衝下來。雜種們分得很開,腐蝕液只能消滅其中一小部分,而剩下的已經把尖刺對準了我的女人……

在最後一秒,我抱住了她,用自己的背來遮擋天空和毒刺,這是意識的世界,只要我堅信自己不會受傷,我就—— 毒刺已經劃破皮膚,扎進血肉,擠開肋骨,刺穿內臟,帶來無比疼痛。

就在這時,妙舞大叫一聲:“成功!”用鵝毛筆在羊皮上重重地畫了個等號。

她的這個等號似乎充滿魔力,使得整片大漠中所有邪惡的力量全都灰飛煙滅。蠍怪掙扎地退回流沙當中,狗頭人嗚咽着被太陽融化,胡蜂從尾刺開始,在瞬間化爲粉塵。

大地的顫抖更加激烈,而天空也開始碎裂。原本蒼白的天幕出現一道道紅色的裂痕,好似天花板上乾涸的油漆似得一片片凋落下來。太陽冒着黑煙朝北方墜落,在那裡掀起大火,把北地的天空燒得通紅。西方升起三個紫色的月亮,他們互相撞擊,粉碎成一團亂七八糟的隕石帶。

原本暗的都在燃燒,原本亮的都已黯淡。那些星星應該眨眼的地方,只有無數黑色的窟窿,從窟窿裡流出粉紅色的血,淌遍整片天空,慢慢滴下來。

沙漠開始融化,開始變成一片綿軟的海洋,隱藏着無限卑鄙的海洋。從天際跌落下來的血的汁液,在沙海中砸出一個個深不見底的大坑。沙礫伸出無數觸角,向着鮮紅的天空膜拜,發出隆隆的笑聲。

從原本是銀河的黑色裂縫當中,慢慢流淌出一隻變形的時鐘,圓形時鐘好像被過度烘烤的披薩餅一樣,扭曲得不成形狀。

但還可以看見鐘面上倒行的指針,現在指向凌晨零點零一分零一秒。

再往後退一分鐘,就是零點整。

“零”,就是什麼也沒有。

從沙漠的深洞裡,傳來隆隆的回聲,那是地底的魔鬼在唱歌,死屍們作和。

一些粗大的東西從巨洞中探出身軀,像是一百支昂揚猙獰的生殖器。

但那是導彈,即將飛向一千萬人頭頂的導彈,載滿可怕瘟疫的導彈。如果我們不能在這六十一秒——現在是五十二秒——之內阻止程序,那麼我的眼睛所看到的,也將被一千萬雙眼睛看到。

“現在該做什麼?”我看着那雙明亮的眼睛,儘管有無數話語想要對她說,但現在不是時候。除非逃出生天或者死到臨頭,我才能夠痛吻那對殷紅的嬌脣。

女人把整副身子都依靠在我胸口,半眯着眼睛說:“她沒那麼可怕。我們已經進入了核心地帶,殺了個措手不及。紅都女皇正在啓動緊急程序,提前發射導彈的時機,她正處於超負荷運轉狀態,只要我們的意志力夠強,就可以改造這個世界。現在,想象你就是這個世界的神,把這個可怕的世界,按照你的想法去改變吧!”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是既然武器可以憑藉我的想象出現,那麼別的東西難道不能夠麼?這個世界不該如此荒蕪,大樹應該從泥土中鑽出,泉水應該從山間流下,野獸應該在林間互相追逐……

隨着這些想法一一浮現,我感到渾身漸漸寒冷起來,彷彿生命力正在逐漸流失。但沙地的顫抖已經逐漸平息,融化的天空開始凝結,腳下的沙石當中,不知何時鑽出一根頑強的綠苗。

我明白,這是以損害自己的大腦爲代價,構建一個新的虛擬世界。

盤古死去的時候,把血肉化爲世界,想必也不過如此。

但和他不同,我不是孤獨的。

我的女人也逐漸虛弱,也許我們會融合成電子世界裡的一段程序、一股電流。

而世界已經改變了。

南方燃燒的天空已經被大片的藍色代替,寧靜的天幕慢慢擴張它的領土。黃沙結成塊,變做肥沃的黑土,從土裡生出一片清新的綠意。風暴被參天大樹遮擋,已經無法施展它的暴虐,野獸的叫聲蓋過了風的呼嘯,大片藤條在曠野裡蔓延,爬上冰冷的導彈,將他們死死釘在原地。

掛在天空中的怪鍾仍舊在倒退,但已經失去了方纔無情的力量,只是被某種怨恨拖着,才無可奈何地走着。指針移動的速度越來越慢,間隔越來越長,齒輪在半分鐘之內就長滿了鏽斑,每挪動一格都要發出撕心裂肺的呻吟。

北方的大火已經平息,透過黑煙,可以看見勺狀的星羣。

沙漠已經消失不見,鋼鐵被樹木完全掩埋。

時鐘,終於在零點零分零一秒的地方停止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