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大廈內倖存的人類內部,正在準備一場小小的政變。

原本富麗堂皇的大廈,擺滿琳琅滿目價格不菲的名牌商品,是購物者心中的聖殿,現在卻破敗、乾癟、腐爛了。在昏暗的燈光閃爍下,支離破碎的塑料模特擺出各種動作,顯得鬼氣森森;腳踩在破碎的玻璃上發出的響聲,好似喪屍正在磨牙。

我們從八樓沿停滯的電梯走下,一路上只見倖存者三三兩兩圍在一起。大多都不認識,大概都是展定鴻救進來的平民。

人羣裡只有詭異的寂靜,好像一個個被抽去了魂靈,只剩下殘破的軀殼。連孩子們都哭不出來了。

“真可怕。”妙舞低聲對我說,“看看那些孩子……小鈴也和他們一樣。他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這場災難,哪怕到八十歲也會從噩夢中驚叫着醒來,真可怕。”

我想起小鈴明亮的雙眼和蘋果一樣紅的臉蛋,實在無法想象這小姑娘恐懼起來是什麼模樣。

這真,可怕……

李真不知從哪裡像幽靈一樣冒了出來,笑容可掬地拍着我的肩膀,道:“小方,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他缺了幾顆牙齒,說話有些漏風,談笑間似乎忘卻了自己的牙齒就是被我打掉的,這份功夫真叫人自愧弗如。

我沒奈何,勉強道:“你好。”

別人都滿面悽然,他看起來卻並不怎麼憔悴,反而精神十足——不得不承認,這個人就算壞事幹盡,也並非全無是處。至少在習慣了喪屍出現的場面之後,他還扛得住,沒露怯,還有本事安撫人心。他撫摸孩子的腦袋,和不安的中年人擁抱,鎮定自若地接過一些小事的指揮權,很快取得了人們的信任。當然,這也可能是出於這個國家的國民對於官員天生的崇拜。至少,當人們知道有一位副市長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心裡多少有些穩當了。他們多半在想:就算政府顧不上咱們,總不能不顧市長吧?

這些瑣碎事都是妙舞告訴我的,她摸着我的鬍渣,有些懊惱地下結論道:“我不喜歡他。”

“爲什麼?”

“他的眼裡沒有誠意,好像在對着一羣木頭說話。你知道他在剛進大廈的時候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

“什麼?”

“同志們,口和國家沒有忘記大夥兒……” 她鼓起肚皮,拖長聲音喉嚨模仿李真的聲音,我啞然失笑。此刻見到李真本人,想到他那番宣言,更加覺得滑稽。

他身後站着一男一女兩位年輕人,李真給我介紹道:“這位是高策,浙水大學的學生會主席,那是蘭秋,都是很有前途的青年!”

又對兩人介紹道:“這是方平,我們的戰鬥英雄。”

我現在蓬頭垢面的模樣,實在算不得什麼英雄,蘭秋爽快地伸出手來道:“你好,謝謝你們來援助。”

這是個樂觀的姑娘,儘管到了這個地步,苦難也沒有在她臉上留下痕跡。

“你好。”

我對她說着,眼睛卻注視着那叫高策的青年。他有些黑瘦,把兩隻袖管擼起一半,顯得頗爲幹練。他目光炯炯地和我對視半天,伸過手來道:“高策。”

我感受了一陣莫名的敵意,他的手勁很大。

李真笑着遞過來麪包和純淨水,隔開我和高策,道:“先吃點。這裡條件是艱苦點,不過也不算什麼,至少商廈裡的食物還夠堅持幾天的。咱們運氣不好,來得太晚,新鮮的都吃光了,只好委屈委屈我們的大英雄了,哈哈哈……”

他似乎變了個人——這一類人,當獨處或無法掌握權力的時候,他們是一副模樣;當有人承認他們的權力時,他們便如魚得水,可以施展渾身解數,像爬山虎一樣努力攀登。

希望他不要再使壞了,如果這人還爲自己的性命考慮的話。

我已經一整天沒有吃過東西,實在餓得慌,也不管他們幾個看着,三兩口把麪包吞落肚去。這麪包放了幾天,有些乾硬,不過對我來說,只要有命來吃這麪包,便算幸運。

“李市長有什麼指教?”我心知他來找我絕沒有什麼好事,不動聲色地問道。

李真引我們來到一處吸菸室,除了我們之外,另外還坐了十幾個男人,看來都是倖存者的代表。

打過招呼之後,李真道:“也沒有別的事,只是想就咱們接下來的行動,做一個討論。這麼困下去,總不是辦法,對吧?”

“哦,有辦法逃出去?”

“事在人爲。”他身後的高策冷冷道,“哪怕出去拼殺一場,好過坐在這裡等死!”

李真溫和地點了點頭,像是鼓勵這青年的勇氣,接着道:“外部的困難確實很大,不過只要我們團結一心,拼死向前,總有戰勝的時候。只不過……我來這裡雖然只有一天,卻看出一些問題。”

我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他高深莫測地笑着:“咱們這裡缺乏一種氣氛,缺乏一股氣。大家似乎對逃出去沒有一點信心,悲觀失望的情緒很重。能拖延一天是一天,能拖半天是半天,這怎麼能行?當然了,原因是多方面的,形勢空前危急,咱們這裡的大多數又是婦女和孩子,可是有一條——這裡是不是也有領導人的一些問題呢?”

我皺眉道:“這是什麼意思?”

李真繼續道:“可能你還不太瞭解,小方。咱們大廈裡的這些人,能夠抵抗外面的殭屍,洪昇泰的朋友們是幫了大忙的。當然了,事有輕重緩急,這個時候咱們就不要去計較洪昇泰的出身和武器來源了。事出突然,猝然不防之下,洪昇泰能夠挺身而出,這很好,很好!可是到了現在,相對安全的地步,是不是應該重新明確一下大家的關係和責任,才能更加有利於發揮羣衆的主觀能動性呢?”

“那應該是怎麼一個‘關係和責任’呢?”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眼睛。

“啊,該這麼說——洪昇泰的朋友們身手好,幹起仗來很有一套,可是也存在着不少缺點。行事蠻橫,作風粗魯,主觀主義……當然了,作爲普通同志,這些缺點都是可以容忍的。但是要把這麼百八十人的性命全都交到他們手上,這是不是有些草率,是不是有些不負責任呢?這既是對咱們自己的不負責任,也是對他們的不負責任嘛!我們是不是應該有一個新的,民主的臨時領導小組,來指揮今後的行動呢?”

“他們還有趁火打劫的行爲。”高策道,“大廈裡的珠寶,已經少了許多。”

我的手忽然被扯了一下,妙舞瞪大了眼睛,一副好似不認識高策的模樣。我想在過去的幾天,高策這個青年一定給了她不少好感。我也看得出這是個能夠辦事的人。

只可惜人們心中的妒嫉,往往會叫人不顧環境,幹出一些卑鄙的事來。即便洪昇泰的人真有偷竊行爲,也絕不適合在這個時候,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出來的。

我看了看周圍一圈人,心裡暗暗咬牙。都是已經到了什麼時候,這班人卻還在想着爭權奪利。難道李真真的以爲自己能夠帶領這一百多號人逃出城市,又或者只是他對權力與生俱來的掠奪感作祟?

周圍這些人,恐怕也都已經同意他了吧?這也難怪。大漢幾千年的官本位式教育,早就在國民的基因中植入了官員崇拜的片斷,更何況是在副市長和黑社會頭目之間作選擇,當然是選擇前者。

即使那個黑社會頭目救了他們的性命,又帶領他們在這座大廈當中,抵禦可怖的喪屍長達三天之久。

人類總是以身份而不是行動來判斷人的價值。

“這個臨時指揮小組的最高領導,自然就是李先生您了?”

他像是沒有理會我話裡的挑釁,擺擺手道:“我不行,老了,做做行政工作還成。這裡有幾個年輕人,像高策,就是很不錯的。當然了,我最後的意思不是一定要指定誰,只是大家羣策羣力,總比某一個人說了算要好,是不是這樣?”

他話還沒有說完,高策已經搶着道:“給我七八個人指揮指揮還成,這麼大的事,還是請李市長來才成。大夥兒說是不是?”

他這樣說了,人羣中爆出幾聲應和。開始時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在贊同,到後來大多數人都同意了。

人是羣居的動物,也是從衆的動物。羣衆可以在強者的帶領下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也可由盲者帶領着一同走向深淵,並且感覺自足。

我握着妙舞的手已經變得冰涼,怒火簡直把喉嚨都燒焦了,卻說不出一句話來。由李真來指揮固然不好,這個時候內部再起爭端,更加是死路一條。

見我還不答話,李真過來拍着我的肩膀,誠懇地說道:“小方,我知道咱們過去有些誤會,我也知道自己並非是個十分合格的市長。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你覺得我還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嗎?還會拿我們大家的性命開玩笑嗎?以前的事不管怎樣,現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必須拋開成見,用盡一切辦法。說到作戰的經驗,你們自然比我足些,可是說到組織的經驗,我卻比你們要多些了。”

我勉強笑了笑,道:“雷隊長怎麼說?”

“雷隊長說他自己不會來爭這個領導,可是他服從調配。”

雷雄會那麼說,自然也是不想內部起矛盾了。只可惜展定鴻絕對不會似他這般好說話的。我腦子裡有些亂,還未理清思路,展定鴻已經帶着閻真推開大門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