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站在落地窗前俯視街道,百米之下,衆生如同螻蟻般川流奔波。我怔怔地望了一會兒,感覺頭有些發昏,急忙收回目光,重新投注到雷雄身上。

他是這間豪華辦公室的囚徒。

由於黑道勢力從中作梗,雷雄被調離刑偵第一線,轉任臨州市交通警察大隊隊長。這個職位雖和他原來擔任的省警察廳特別偵緝科科長平級,但好在油水豐厚,不知有多少人拉關係、走後門都搶不到的。上頭給了雷雄這個職位,只怕也有幾分安撫的意思。畢竟他在全省的警察系統裡頗具威信。

可是水草雖肥,終究養不住狼。雷雄穿着簇新的警司制服,坐在近乎奢侈的辦公室裡,吹着涼爽的空調,喝上千塊一斤的茶葉,卻始終寒着臉,眼裡噴出火光,很有些惡形惡狀。

我暗暗打量他,心裡思索着:這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初見時,只道他是個古怪的警察,可是之後從其他警察那裡,卻聽到了有關他不少的事蹟。深交下去,卻覺得這人簡直好似把自己用一個鋼盔罩了起來,根本沒有辦法看清心裡在想些什麼。

有一點卻可以肯定——他是天生的警察,絕不適合坐在辦公室裡看看報紙,或者到什麼會議上大放厥詞的。

他失去了他的戰場,這件事多少和洪昇泰有些關係,我也好久沒臉見他。可是今次這件事,卻非要拜託他不可。

現在,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桌前的這張相片,臉上雖然沒有表情,雙手卻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頭。

這張照片,是坐在對面的榊原秀夫遞過來的。昨天這個時候,榊原秀夫也把這張相片遞給我看過,那時我心中的驚駭,並不下於雷雄。

照片的內容,是一條男人的右臂,靠近肩胛有一個整齊的齒痕,像是被咬傷的,那咬的東西力氣很大,把兩邊的皮肉扯得全都翻起了,看起來就像用口紅畫了兩片咧開的嘴脣。

雷雄鬆開拳頭,道:“這是什麼?”

榊原秀夫將照片擺正,又從公事包裡掏出另一疊照片,說道:“五天之前,榊原診所收到一位疑爲狂犬症的病患,沒想到那病患竟然在醫院裡發起狂來,最後勞煩你們警方出動才得以解決。這件事,雷隊長想必是知道的?”

雷雄點了點頭,去看那照片,我早已看過,知道第二張是隔了一個小時,在第一張的同樣位置拍攝的。傷口已經化膿,流出半黃半綠其臭無比的液體。

榊原秀夫接着道:“可是在行動中,一位名叫周建偉的警官卻不幸被病人咬傷了。雷隊長也認得這位周警官的?”

雷雄道:“我們曾經一同共事過。”

“他死了。”

“什麼?”雷雄猛地擡起了頭,“怎麼會?”

榊原秀夫慢騰騰地擺出其餘的一些照片,道:“雖然事後及時爲周警官注射了狂犬疫苗,可還是沒能夠阻止慘劇的發生。因爲那位姓馮的患者所感染並傳播給周警官的,並不是狂犬病毒。”

雷雄只顧低頭去看那些照片,一時沒有答話。那疊照片共有三十五張,逐一記錄了周建偉警官從感染上惡性病毒到死亡的全過程——在兩個小時內,毒膿從傷口擴散到整條右臂,右臂如同被蛆蟲侵蝕過三四天一樣腐爛變質,一觸即碎。醫生及時爲周警官做了截肢手術,可是病毒已經侵入體內,八個小時後在全身各處爆發。那軀體如同月球表面一樣坑坑窪窪,被病毒腐蝕塌陷下去的皮膚不時爆出一注注膿水。十個小時後,警官全身的皮膚都腐爛剝落,只剩下一團團黃色的脂肪。十二個小時後,連嘴脣和眼皮都脫落了,即便在硫酸中浸泡過的人都不會那樣慘。

據榊原秀夫講,周警官直到病發後二十二個小時才死去,死前一直極富攻擊性,渾然不顧身上的肌肉組織片片掉落,一邊嚎叫着一邊攻擊所看到的任何東西,使醫院方面沒有辦法採取任何治療措施,事實上也根本沒有什麼治療措施。

他最後化作了一泡膿血,再也看不出曾經具有過人類的形狀。

至於馮姓病患,早他三個小時脫離苦海。

這之後,又有四名被病患襲擊過的醫護人員出現了病徵。

雷雄一張一張將照片翻過,面不改色地收攏,遞還給榊原秀夫。我不禁要佩服他的心理素養,要知道既便像我這般已經見識過喪屍的人,都被這些照片噁心得連連反胃。

“確實不像狂犬病,那是什麼。”

榊原秀夫看了我一眼,推了推金絲邊眼鏡,道:“我們在死者殘留的組織中萃取得到一種精華液體,雖然目前暫時不能知道這種液體的作用,但是它卻和方先生在大半個月前交由我檢驗的某種液體的結構是相仿的。我們推測,那便是導致病患變異發狂的罪魁禍首,稱之爲atypi** resemble canine madness,非典型性類狂犬病毒,簡稱ARCM病毒,現在看來,這和COV生化集團脫不了干係。”

他的聲音有些沉重, COV也是由他父親領導的龐大集團,如今他卻要破壞公司的計劃,心中的矛盾,旁人是想像不出來的。

雷雄將目光投向我,我嘆了一口氣,原原本本將自榊原秀夫懷疑集團起,央我進入公司代爲調查,直至由高弟住處得到A病毒製劑的大小事項細細說了一遍。期間當然隱去關於自身的變化,只說負責實施“重生計劃”的是我在軍中的熟人,是以邀我加入。

這番說辭,若在半年之前由人來向我講來,我只怕要捧腹大笑,嗤之以鼻,即便有了那些照片作爲證據,恐怕也沒有多少人會相信。雷雄扶着額頭聽我說完,沉吟道:“你們想要怎樣?”

我說:“原來只是懷疑,尚可慢慢調查。可是現在出了這樣的事,說明A病毒已經流傳到市面上,如果任由它大規模傳播開來,後果不堪設想。是以我們想請雷隊長一同出力,阻止這病毒的傳播!”

雷雄搖頭道:“那是說不通的。照你的意思,似乎是COV故意使這病毒傳播開來,那樣做對於COV集團有什麼好處?雖然可能使整個臨州城毀滅,但集團自身不也會被政府驅逐麼?更何況使用活人作爲實驗品這麼卑劣的行徑一旦曝光,COV的國際聲譽豈不一落千丈?”

我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這問題的答案我和榊原秀夫都沒有能夠想出來。他也曾通過公司內部的關係探察過,始終一無所獲。

雷雄轉頭對榊原秀夫道:“榊原院長,對於你在這件事裡的立場,我倒是很感興趣,畢竟令尊也是……”

榊原秀夫決然道:“所以我不能看父親毀掉公司,也不能看父親毀掉他自己!”

三人一陣沉默,我看着那些照片,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連尾椎骨都發起冷來——假若首先由COV將這病毒在全世界傳播,待人心惶惶、末日降臨之際,再發布解藥,由此不就可以大賺一筆?

倘若真是這樣,那實在是不能想象的慘劇。

把這可能性向兩人說了,兩人俱是一怔。雖是五六月間的天氣,辦公室裡的氣溫卻一下子下降了七八度。榊原秀夫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COV是以挽救人類生命爲宗旨的集團……”

雷雄深吸一口氣,道:“你們想我怎麼樣?”

我道:“現在的問題有些複雜——我們本來還想對那兩具屍體做進一步的研究,以便確定他們和COV的關係,可是現在屍體卻已經被警方運走。榊原院長亦受到警方的警告,不許他將真相說出去,據說是爲了避免市民的恐慌。有些事情我們也知道的,以COV的實力而言,想要影響一個城市的局勢,那是十分容易的事。除非掌握着確鑿的證據,否則想要扳倒COV公司非常困難。雷隊長在省里人脈寬廣,如果能由你助我們一臂之力,調查COV生化進行不法實驗的證據,那麼一定可以事倍功半!”

我一面說這話,心裡卻在嘆息——本來還有一個比雷雄更好的助力,展教官。可是他卻在高弟那件事上欺騙了我,雖然還猜不透他爲什麼那樣做,我卻已經不敢再信任他了。

榊原秀夫亦懇求道:“光憑我和方先生兩人的力量,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將這陰謀揭穿的。如果由方先生在內部調查,而雷隊長可以在外部調查,那麼就有解決的希望了。這是關係到數百萬生命的大事,請雷隊長您一定要答應!”

雷雄從懷裡取出一盒香菸,抽出一支在桌上敲了兩敲,慢慢點上吸了幾口,道:“我和你們說三條。第一,你們今天來找我,這是對的,否則無論你們找其他任何警察,不但不會有結果,反而還會損害到你們自身。第二,既便這件事是真的,想要揭穿也很不容易。在COV這樣龐大的跨國公司機構面前,個人的力量微不足道,我當了這麼多年警察,見慣了貪污腐敗、一手遮天的醜惡景象。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們,就算你們掌握了切實的證據,證明COV生化正在進行危害這個國家的計劃,你們也絕對沒有辦法把你們想說的話自由地說出去,去告訴大衆——只因這裡是大漢。榊原院長應該有所瞭解,COV生化在臨州乃至浙水省的勢力是多麼龐大。試想,如果COV倒掉的話,對整個浙水省的經濟發展是何等致命的打擊,那些官員是不會讓這樣的事請在他們的任期內發生的。第三,我不知道究竟用什麼方法才能調查清楚整個事件的真相,那也許要花費數年的事件,可是按照你們的說法,這病毒已經在城市當中傳播開來,不用多久就會爆發。在這事實面前,我無能爲力。”

他站了起來,踱到窗前望風景。我心裡微微有些失望,他說的每一條都是切實的困難,可我們總該盡一點心力,來阻止這事件的發生吧?眼睜睜看着無辜的人死掉,這實在叫人硬不起心腸。

唉,他肯相信我們,已經很不錯了。這件事情,本來不該攤開來明講,萬一回頭雷雄就去告密,這也大有可能,可是除了尋求他的幫助之外,實在無法可想了。

我們一同站起身來,榊原秀夫對雷雄點頭道:“打擾了雷隊長這麼久,實在很不好意思。雷隊長,我們先走了。只是……” Wшw☢ ttκǎ n☢ C ○

他還沒有說完,卻聽到雷雄在背後道:“等一等。”我疑惑地轉過身,只聽他決然道,“你們有什麼計劃,需要得到什麼樣的幫助?”

我奇道:“怎麼?雷隊長您不是說無能爲力……”

雷雄噴出一口菸圈,一字一頓說道:“無能爲力歸無能爲力,做還歸做。我雷雄總是個警察,警察的敵人是那些危害民衆安全的罪犯,絕不該只是**和出租車司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