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我的虎口被劇烈的震動震出鮮血,險些拿不住鐵塔——現在這東西已經斷裂成兩截,一截在我手中,一截則陷進水塔。水塔被砸了個稀爛,裡面儲存的數百方清水激射而出,將破碎的塔壁和鐵塔的殘骸嘔吐出來。

完了嗎?我劇烈地喘息。

水塔的破口中突然伸出一隻手。

這簡直不是人類的肢體,因爲只有一根光禿禿血肉模糊的棍子,白色的斷骨還突兀地立着,周圍是扯碎的肌肉和血管,一些綠色的液體慢慢滲了出來。

但是很快,那些血管和肌肉就好像妖女的頭髮一樣舞動,不斷交織、蔓延、生長,在這光禿禿的肉棍頂端,慢慢延伸出一團肉掌和五根小棍。就好像一個無形的主婦飛快地織就一件血肉毛衣。

這真,噁心……

隨後他的臉也出現了,嘴脣還沒有長好,牙齒都裸露在外,一顆右眼珠也不知去向。他抱歉地朝我一笑,又低下頭去。等他再次擡起來的時候,已經把右眼珠捏在手中。他把眼珠望眼窩裡湊了湊,眼窩中立刻跳出數條神經,將這眼珠拉了回去。

“喔,喔,喔,我早該想到,這個世界上不會只有我一個怪物。你的手臂和翅膀看來不錯,可是並不怎麼實用。我是打不死的,懂嗎?無論多嚴重的傷害,我都可以復原!更何況——”

他舉起右手握着的槍型注射器,注射艙裡灌滿了綠色的液體,他把槍口對準脖子,將藥液全部注入體內。

“趁着……趁着自己會飛,快逃吧,小子。”

我退後一步,冷冷地看着他。他好像剛剛吸食海洛因之後的癮君子,發出滿足的呻吟,隨後全身怪異地抽搐,身形漲大半倍有餘,成了個兩米來高的巨人。 他身上的皮膚跟不上肌體生長的速度,紛紛爆裂開來,露出紅色的肌肉和黃色的脂肪。

我已看多了血腥恐怖的景象,再多這一樁也沒什麼,只是看他齜牙咧嘴的樣子,自己也感到有些疼痛。

他跳下水塔,輕而易舉地拎起那斷裂的接收塔,雖說已經斷成兩半,但是這一支也有數百公斤,絕不是普通大力士能夠舉得起的,看來他也不簡單。

我亦抄起另外一半鐵塔,迎了上去。

兩半鐵塔撞擊在一起,發出刺耳的鋼鐵斷裂聲,手中傳來的大力幾乎叫人跌倒,高弟的力量居然這樣大嗎?幸好看他也是滿臉驚疑,這大約也是他最大的力量了吧?

我咬咬牙,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再次舉起鐵塔朝他砸去;他大概也是同樣想法,不要命地向我戳來,力爭將敵人一舉擊殺。

兩支鐵塔又交鋒數次,在這雷電交加的雨夜,聲響頗爲沉悶,只是每一下,都好像在我的心窩踹上一腳。

這鐵塔本就不甚牢固,又被我狠命使用,早就要散架。幾番碰撞之後,終於紛紛散落,到了最後,我的手中居然只剩一根一米來長的鋼樑。擡頭看他,卻也和我一樣,剩下的鋼樑都在地上了。

高弟幾近瘋狂,舉起鋼樑劈來。也許他的力氣真的比我大上幾分,但是要比棍術刀法,怎麼比得過受過專業訓練的我?當即揮樑招架,卻和當年的教官一樣,在鋼樑被他架住之時,並不硬拼,而是順着他的力量,從下甩到身後,再由頭頂劈出。

此時他的鋼樑仍在身下,反應卻比當年的我還要不濟,只是呆呆望着劈頭而至的鋼樑。我大吼一聲,威勢驟增,一棍劈斷了他的左肩胛骨,直接劈進他的胃裡,等若將他左半邊身子和右邊完全劈開。

他嘴裡吐出“嘶嘶”的叫聲,不敢相信地倒退幾步,肌肉纖維瘋狂生長,盡力修復破損嚴重的傷口。

我從地上撿起數根長短合適的鋼樑,慢慢看着他癒合。等他即將完全恢復的一剎那,猛地將一根鋼樑插過去,洞穿他的心臟,又往下一擺,使鋼樑插進水泥地,一直捅穿樓頂。

現在他已被釘在地上。

他的臉上也不知是什麼表情,慢慢伸出手想來拔這鋼樑,我一腳踩住他的左手,將另一根鋼樑透過他的左掌扎進地面。

對右手和雙腿的膝蓋也同樣照章辦理。

最後,我舉起一根粗大的三角形鋼樑,對準他的腦袋,狠狠紮了下去。鋼樑貼着他的耳朵,毫不猶豫地穿透地面,濺起無數碎屑。

做完這些事,我慢慢俯下身子去看他的臉:“現在,我們談談?”

他似笑非笑地張大嘴,道:“殺了我吧,只要你辦得到。”

“有時候不需要殺人,你懂嗎?你並非無所不能,如果把你關在鐵鑄的箱子裡沉到海底,你覺得怎麼樣?”

“那就快點。”他閉上眼睛,身上卻在微微顫抖。他實在還稚嫩得很,不會超過二十歲,還是個孩子。

我道:“你搞錯了,我不是你的敵人,只想問你幾個問題,我會放了你。”

他猛然睜開眼睛,滿臉不屑地瞪着我:“你耍我嗎?把展定鴻叫出來,這個沒卵子的不敢出來?呸!”

我搖頭道:“他不在,我也不是他的手下,我和你沒有仇。如果你不動小玲,我不會動你。”

他張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雨水灌進他猩紅的喉嚨,使他吐字不清:“哈,哈哈,你他媽到底算個什麼玩意兒?俠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好吧,現在我被你打倒了,殺了我吧,還要怎樣?你他媽還準備教化老子嗎?你不知道,你他媽什麼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展定鴻是個什麼玩意兒,你不知道我和他有什麼仇!不過算了,老子認了,來吧!”

“不。”我道,“我知道你是誰,高弟。我知道你和展定鴻有什麼仇,我知道因爲展定鴻到來,你媽心臟病發作去世,可是不管怎麼樣,欠你的是展定鴻,不是她女兒。”

他哈哈大笑起來:“欠我的是展定鴻,欠展定鴻的是我,又關我媽什麼事?我媽有什麼罪過,要你們帶幾十個人去恐嚇她?你們這票王八蛋,只會欺負老太婆。是啊,展定鴻沒有殺她,可是他這招比他媽殺了她都叫人難受!你知道鄰居在背後是怎麼說我,你知道我媽是怎麼去和鄰居罵仗的嗎?她一個一輩子都沒有講過髒話的老太婆,在街上整整走了一個晚上,罵了一個晚上啊!那時候你這種王八蛋在哪裡?在哪裡!現在你跑出來,你他媽跑出來對我說,要報仇去找展定鴻,和別人無關?嗯?你算個什麼東西?你他媽算個什麼東西!”

他在雨夜裡嘶叫、吶喊,天上一個接一個落雷,使我以爲總有哪一道要落在我頭上,劈死一個逼死老婦的幫兇。

“所以你就不該去招惹展定鴻。”我的聲音很冷,連自己都不相信,“是你自己先去招惹展定鴻,然後才引來他的報復的。本來你們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的。”

他像看個白癡一樣看着我,淒厲地笑道:“哈哈,哈!你們這種高級混混,早幾十年不還是一樣?掄刀子,砍人,搶地盤,什麼壞事不幹?現在好了,地盤穩固了,有錢了,就他媽想講道理了?什麼江湖道義啊,什麼武林規矩啊。你以爲老子和展定鴻是幹什麼的?黑社會!黑社會爭地盤,不是天經地義的麼?展定鴻當洪昇泰幫主的時候,地盤擴大了三倍,你以爲他不是搶來的?你以爲他搶地盤的時候,沒有動過人家妻女?你怎麼不問問他?不搶地盤,老子他媽吃什麼?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這些問題都是我一直不願意去想的。展教官是我最尊敬的人,即使當上了黑道大哥,他那種江湖好漢的氣概仍舊使我激動。但我卻從未想過江湖好漢也要吃飯,也要花錢,更未想過他錢財的來歷。

教官也並不是那麼清白吧?

雨水打在背上,從未這樣冷過。

“姑奶奶,你們饒了他吧……”

我握住插在他左膝上的鋼管,一把拔了起來,他的膝蓋上留下一個黑黑的洞,很快便被涌出的綠色黏液補好。

“回答我幾個問題,我會放了你。”

“你殺了我,我不會說的。”

我把鋼樑豎在他的頭部,道:“殺了你,誰來給你媽報仇呢?”

“不,你在騙我,你是展定鴻的朋友,你不會放了我的。”

“也許吧,何妨一試?”

他滿臉桀驁地望着我,我十分坦然。他臉上的肌肉慢慢放鬆了。

“問吧,媽的。”

我深吸一口氣,道:“你爲什麼……會擁有這樣的不死之身?我看你剛纔給自己打了一支藥劑,那是什麼?”

他十分意外地答道:“你不知道?可是你也能夠變出利爪和翅膀?何必問我?”

我有些奇怪,他的不死之身和我的恐爪翼翅毫無相同之處,他爲何會以爲我們是同一類的人呢?剛纔他初見妙舞的時候,也說了句:“沒想到你也是個怪物。”可見他分明早就知道有人能夠化作異形了。

難道這個秘密已經泄漏出去了麼?

我急道:“回答我!”

他瞪了我一眼,慢吞吞道:“那是什麼,我也不太清楚,總歸是新型的興奮劑吧。我在三個月以前,從豐哥手裡買來的。”

“豐哥是誰?”我想起從他那裡偷來的針劑盒子上寫着一串電話號碼,上面有個字,我原以爲是個“王”,其實該是“豐”字吧。

“豐哥是本地最大的粉頭。我雖然平時不玩這個,有時也從他那裡拿一點出來轉手。那天我去拿貨,他跟我說有一批新產品,打下去之後能夠叫人力大無窮,還能夠生出怪象,而且絕對沒有癮的。我當然不信,他就在一條狗身上試了一針。結果那條土狗好像發了瘋一樣,見人就咬,把栓着的鐵鏈子都拉斷了。”

“說下去。”

“我見這種藥不錯,自己又經常要出去幹架,就向他買了一些,大概兩百塊夠用一次吧。打下去之後,全身都覺得好像要爆炸一樣,力氣大得自己都嚇一跳,被別人砍了一刀,傷口馬上就好,事後也沒什麼癮頭,效果很是不錯。後來就又到豐哥那裡買過幾次。這藥劑卻一次比一次厲害,我的力氣越來越大,也越來越不怕受傷,心裡好像整天窩着一團火,想要砍人。我去問豐哥,他說這種藥會逐漸改變人的身體素質,到後來就不用再用藥了,除此之外,甚至會根據每個人心裡的想法,改變人的身體構造。

我當然不會相信有這種事。可是有一天被一個小子在心口捅了兩刀,整個胸口都給插爛了。我以爲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從胸口居然長出新肉,慢慢地長好,一點也看不出來。我這才知道豐哥說的都是真的。那時候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豐哥拿來的藥當然不會只賣給我一個人,所以我想城裡一定還有不少人和我一樣,擁有強悍的身體。今天,今天遇見你們,我知道自己猜得不錯。”

我慢慢拔掉另一根插在他膝蓋裡的鋼樑,數枝肉芽立刻冒出傷口,好像一朵肉花。我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麼好用的藥劑,絕無道理會被你輕易得到的。我想就算在市面上有流通,價格也不會是你買的起的。”

他苦着臉笑了笑,道:“也許吧,可能那些東西也不是好來的。有一回陪豐哥喝酒,他有些醉了,我問他從哪裡搞來的這些興奮劑,他模模糊糊說是一個朋友從研究所裡偷出來的。”

“哪個研究所?”

“COV生化集團的研究所。”

我渾身一震,不知不覺倒退三步。公司的東西哪有這麼好偷。即便偷了出來,會賣得那麼便宜嗎?可是——難道是公司故意的?那樣做對公司本身又有什麼好處?

難道,難道是和大可一樣,進行人體實驗嗎?這也說不過去。倘是真的人體實驗,那該將實驗體捉去地下實驗室,慢慢進行研究,怎麼可能會放他滿城亂跑?

“轟隆隆——”天邊隱隱又閃了閃,敲出個悶雷。雨是滴滴答答小了起來,可空氣卻越來越悶。人像給裝進了個又溼又悶的套子,怎麼也找不到打開的方法。

公司一定不止是想復活人類那麼簡單。可是憑我一人之力,能夠揭穿他們的陰謀嗎?

“最後一個問題,豐哥的電話號碼。”

他報了一串數字,和我找到的那個一模一樣。

我搖搖頭,將滿頭雨水甩落,伸手把釘住高弟的其餘三根鋼樑拔掉。此時身子已經乏了,剛纔自己輕而易舉插進地下的鋼樑,現在卻要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夠拔出來。假若高弟趁機突襲的話,我也不一定擋得住。

他活動活動手腳,站了起來,盯着我道:“你到底是什麼人,爲什麼要放我。”

我道:“我是展定鴻的朋友,但不代表我會無原則地幫他,你下次要殺他,那就不要被我看到,否則我還是會出手。”

他點點頭,幾個起落便躍致天台邊緣,遠遠地喊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高聲答道:“我叫方平,你若是覺得不服,可以再來找我。”

他道:“下次見面,我會放你一馬。”說罷,跳下天台不見了。

我站了一陣,看雨漸漸止了,慢慢走下天台。爲什麼要放他走?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爲我不完全贊同展教官的做法,也許因爲我和他本人並無過節,也許……

說到底,我並不是什麼夠格主持正義、斷人生死的豪俠,我和他一樣,只是一頭怪物,只是一個老太婆的兒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