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中

楔子 中

楔子 中

我被人從地上拎了起來,重重地摔出七八米遠。這回總算可以感覺到一絲遲鈍的痛意,好似一捆麻繩,自骨頭內部將我抽緊。眼前也有了模糊的景象。

“你真他媽不知死活!知道地獄級數的任務是什麼概念嗎?老子唯一一次參加難度中下的一級任務,去十七個兄弟只回來了三個,三個啊!老子這麼辛辛苦苦一招一式訓練你出來,不是爲了讓你去死的!”

展教官卡着我的脖子,將我拉離地面,左右開弓給了我幾個紮實的耳光。我感覺臉上有些溼熱的東西流了下來,不由自主地咧開了嘴。

“教官,你打吧,打夠了,放我去報名。”

“酬勞是要完成任務之後纔會支付,你個屌毛都沒出齊的小屁孩兒想要完成?門都沒有!我答應過你爹,不能看你去死!”

我微微睜開被他打得腫脹的眼睛,看見他的胸膛急促起伏,脖子掙得通紅,那條從背後紋到胸前的紅龍也須發怒張,張牙舞爪。

“就知道你小子是爲娘,傻!你娘要是會說話,也這麼罵你,傻!糊塗!不知輕重!把衣服穿上,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這件事我來想辦法。”

他的話一點也不容人推辭,可是我卻完全猜到了他的想法,苦笑道:“教官,你是想替我去報名吧?它可只招二十歲之下的人員完成……不用,不用多說了,今天哪怕你把我的兩條腿全都打折,我爬也要爬去報名。那他媽是我媽啊!”

他看着我:“媽的,那我只好把你的手腳全都打斷了。”

教官把我丟在一旁,抄起地上的木刀,他慢慢朝我走來,手臂手臂。

“我沒有別的意思,小子,我甚至都不想管你的死活。可是我他媽不能讓你娘沒有兒子送終……誰?”

訓練館的大門突然打開。我晃了晃腦袋,凝神看過去,原來是負責教授我各種非戰鬥類技巧的王老師。

所謂非戰鬥類技巧,指的是間諜、刑求、自殺方法等等輔助技術,王老師年近六十,是基地裡德高望重的前輩,早在三戰時期就已是全軍級別的戰鬥英雄。

王老師用雙手轉動輪椅的輪子,慢慢轉到我們面前。他的左半邊臉坑坑窪窪,佈滿細碎的彈片,又青又紫,右半邊臉雖然老皺得就像枯樹皮一樣,終究要好看一些。

“展定鴻,你做什麼!”

王老師坐在輪椅上,比展教官矮了半個身子,可是這一聲喝出來,他的身形好像一下子高大起來,泛出一股無形的氣勢,壓迫得展教官也不得不低下聲音,道:“王老,小方準備去申請那個特級任務,這還不是送死?”

王老師低着頭半天沒有說話,良久才道:“讓他去。”

展教官愕道:“王老,您怎麼這麼說?”

王老師搖頭道:“沒有用的,定鴻。小方的武技是你教的,你最清楚他適不適合申請特級任務;他做人的道理是我教的,我王彪教出來的學生,絕對不會放着自己的老孃不管。小方,站起來,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忍住渾身刺痛,顫巍巍站了起來,跟在王老師身後慢慢走。展教官迫於王老師的威勢,不敢阻攔,只是在我後面大叫道:“你會死的,你他媽鐵定會死掉的!老王,你叫他去送死,我們怎麼對得起老方?”

訓練館的大門在身後關閉,將他的聲音切斷。

我又痛又累,用手扶住王老師的輪椅握把支撐着身體,要不是這樣,隨時都可能倒地。

“王老師,謝謝。”

他掃了我一眼,淡淡道:“我並不是支持你的選擇,我只是支持你做出選擇。可是有一條,記住,當你做出了選擇,就要承受所有的後果。看看我的腿——”

他沒有腿。

見我疑惑地望着他,他微笑道:“二十年前我做過一次選擇:我有三名戰友在敵人手上,敵人準備在我們面前把他們殺掉——這當然是一個陷阱。我面臨的選擇是,要麼不去管他們,眼睜睜看他們死掉;要麼和十二名戰友衝出去,去搏一搏。”

“您搏了。”

“是的。十二名戰友全部死去,連同被俘虜的三人,再加上我的兩條腿一個腎和一枚睾丸。不,不,我的意思是,有時候衝動並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如果我們按兵不動,那麼我們也許能夠擊殺更多的敵人,而不至於白白餵了禿鷲。更何況你面臨的危險要大得多,到頭來一場空,那也不是你母親想要看到的。對嗎?”

“對。”

“好,現在告訴我,你還願意拿自己的性命,搏嗎?”

“是。”

測試出乎意料的順利,也許因爲根本沒有幾個人報名的緣故,又沒有進行通常的戰績考覈等等,只是給我進行了全面周詳的身體檢查,此外特別檢查了我的政治背景,並且做了大量心理測評。

可笑的是,我被作爲根紅苗正、忠於軍方的最佳人選,在政治審覈中的得分高達97%。

天知道我是多麼願意一拳打爆楊少昌的頭。

期間,我也知道了這個任務的內容是作爲實驗體參與第四研究所正在進行的一項及其危險的實驗。具體的內容沒有人願意透露,只是知道主持這項實驗的洛貴之博士被稱爲“狂人”。

——就我私下了解,這種實驗通常都由死刑犯作爲實驗體,不知爲什麼這回卻要動用準軍事人員。不過只要他們同意爲我母親進行腦部手術,那就只管在我身上胡亂開刀吧。

到了八月四號,測試通過,我正式接手這項任務,研究所方面也開始爲我母親辦理轉院手續。十二號我和展教官、王老師告別,展教官喝得酩酊大醉。

十三號,我被研究所方面人員實施催眠,乘坐直升機帶至神秘的第四研究所。

從被催眠的一刻起,便要和過去的一切告別了。

……當我逐漸醒來,發覺身處一間雜亂無章的辦公室,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頭頂吊着一架老式三葉電扇,有氣無力地轉動,往下灑落大量灰塵。

這裡看來就像一間普通國營企業的廢棄辦公室。

我正不知所措,從面前辦公桌上小山一樣堆滿的書籍文件當中,突然探出一個下巴尖得像老鼠一樣的中年男人,朝我點點頭。

這便是“狂人”洛貴之了?我勉強笑了一笑,挺直身敬了個軍禮,大聲道:“沙虎保安公司七級保安員方平向領導報道!”

這人好似嚇了一跳,往後急退半步,他身後本是座岌岌可危的書山,不小心碰到,嘩啦啦倒塌下來,揚起一片灰塵。

我心中詫異,卻不敢說話,他咳得厲害,揮手示意我坐下。自己手忙腳亂來整理這堆書,忽然又“噫”了一聲,自書堆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拍去上面的灰塵,翻了兩頁,叫道:“啊哈!老是找不到這本《遺傳史論》,怎麼放到書堆裡去了?”

只見他從書頁中間抽出一條書籤,就坐在書上,埋頭看了起來。

我原道他看上兩頁,總會來和我說話,未料到這一看便是半個鐘頭,開始還偶爾咳嗽,後來簡直沒了呼吸。

我大感尷尬,裝作不注意,將桌上一部大詞典往地上一掃,發出砰一聲響。這人茫然地擡起頭來,問道:“你是誰?什麼時候進來——啊,你是那個方……平?對,方平!”

把書籤小心翼翼地挾好,這人有些意猶未盡地問道:“方平,知道返祖現象麼?”

我又是一愣,搖了搖頭。

他很可惜地“哦”了一聲,點頭晃腦道:“遺傳學是一門玄妙的學問,有趣得很,有空應該多研究研究。返祖現象是指有的生物體偶然出現了祖先的某些性狀的遺傳現象。例如,雙翅目昆蟲後翅一般已退化爲平衡棍,但偶然會出現有兩對翅的個體。返祖現象在人羣當中並不罕見,平均每一萬名胎兒當中就會產生兩例,較常見的諸如全身被毛或者天生長尾,對於這種現象,現代遺傳學有兩種解釋:一是由於在物種形成期間已經分開的,決定某種性狀所必需的兩個或多個基因,通過雜交或其他原因又重新組合起來,於是該祖先性狀又得以重新表現;二是決定這種祖先性狀的基因,在進化過程中早已被組蛋白爲主的阻遏蛋白所封閉,但由於某種原因,產生出特異的非組蛋白,可與組蛋白結合而使阻遏蛋白脫落,結果被封閉的基因恢復了活性,又重新轉錄和翻譯,表現出祖先的性狀。”

“長官——”

“另一個有趣的事實是,人類在胚胎期和其他許多物種非常相似。儘管我們的祖先是古猿,他們的祖先是劍齒虎或者別的什麼,但是有理由相信,我們的祖先擁有共同的祖先。地球上所有的物種都由同一種單細胞生物發源而來。”

這個像老鼠一樣有些神經質的男人將兩隻手一張一合,表示數十億年前曾經發生過的物種大爆炸,接着說道:“所以,爲什麼不可以假設那麼一種可能——我們可以通過‘返祖’這一變異得到任何古代生物身上的能力?現代人因爲各種工具的使用已經變得越來越脆弱,但是遠古生物在殘酷的自然選擇之下卻是無比強壯。想象一下,假如一個人擁有鷹一般敏銳的眼神、熊一般強壯的體格、獵豹一樣的速度,那會怎麼樣?大家都源自同一個祖先,只不過我們的能力已經在千百年間消沉而已!返祖計劃,就是喚醒人類的這些終極能力。”

我聽得目瞪口呆,想要插嘴打斷他的長篇大論,卻始終沒有機會,他如同一旦開始創作便無知無覺的藝術家般固執。

“我們正在尋找實驗人員。在動物身上做的實驗大體上取得了成功,最成功的一次實驗是使一隻普通家貓顯現出了劍齒虎的特性。但是我們從未在人類身上做過實驗,因爲實驗體不好找。你也知道,如果要把這個項目往上通報的話,上面首先關心的不是項目的威力,而是安全性。那頭家貓最後咬死了三名研究人員,如果是人的話,危險性更大。所以我們要找一個絕對忠誠可靠的人,不會在擁有了絕強的能力之後以此作奸犯科或者叛逃西方國家。他們說,你是那樣的人。”

我不說話,心底對“他們”的信任感到好笑。假若魔鬼可以醫好阿媽,那麼我也會爲它服務的!

“我在你的眼睛裡看到了懷疑。”他從書堆裡伸出一隻袖口發黑的手,搖着指頭道,“你不懂遺傳學,所以有懷疑。遺傳學是個好東西,大家都該研究研究的。以後有時間,可以給你上幾堂課,現在麼,只好給你看看成品了。”

他搓搓手,彎腰從辦公桌底下拎出一隻大籠子,裡面關着一隻灰色的動物。

這東西大概有普通家貓大小,全身佈滿灰毛,後腿很細,但有一條十分粗壯的尾巴。原來正閉着眼睛睡覺,被吵醒之後便顧自抓起籠子裡的乾草吃起來,同時用尾巴和雙腿一起固定身體,站了起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生物。

“這是什麼?”

他猥瑣地笑了起來:“一隻普通小家鼠,只不過是經過了返祖實驗的,現在在它的身上,已經顯現出數千萬年前祖先的特徵。挺好看的,是吧?還有問題麼,方平?”

我目不轉睛地望着這頭絕對不該屬於這個世紀的生物,緩緩道:“沒有了,長官,只是,長官的名字……”

他早已埋下頭看書,我喚了好多聲,他才微微擡起頭來,目不離書地說道:“洛貴之,洛陽紙貴的意思。我喜歡人家叫我洛博士。”

“洛博士,我……我也會變成那樣嗎?”

“嗯,什麼?”

“變成怪物?”

他用舌頭舔舔手指,又去粘書頁,也不擡頭看我,道:“也許變成怪物,那也一定是非常、非常完美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