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我大驚失色,微微向後退了一步,右臂隱隱抽動,隨時都會變身。

他知道什麼?他想得到什麼?他的立場是什麼?這些我全都不知道,但我的秘密卻已經被他揭穿。此時我就好像一個站在街頭渾身**的人一樣不舒服。

看了我的反應,他微微點頭道:“這麼說來的話,方先生也掌握了被稱爲返祖的能力吧?”

這話像顆釘子一樣釘進了我的心臟,叫我喘不過氣來,我沉下臉喝道:“你到底是誰?”

我知道此時的自己,已經算是掌握公司的一樁大秘密,作爲公司高層的榊原秀夫,即便想要對我不利,也並不奇怪。如果他有這樣的想法,我也只能將他先行格殺了!

我想這時候我一定已經兇相畢露,面目猙獰。他不自覺地退後兩步,道:“別緊張,方先生,我沒有惡意的!”

我不發一言,只是深沉地望着他。

他解釋道:“我並不知道這些,都是洛貴之博士告訴我的。”

洛貴之?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我心裡打了個鼓。他不是被軍方解聘了嗎?怎麼和公司扯上了關係?

老實說,我並不喜歡那個有些猥瑣的科學家,他當初信誓旦旦可以把我媽醫治好,後來還是失敗了。雖說醫學上的事情並沒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但那種厭惡卻是源自內心,無法抹去的。

“方先生和他也是熟人吧?他是遺傳學方面的專家,四年前接受我們COV生化的聘約,一直在我們的研究所進行返祖方面的研究。”

我腦中思路豁然暢通,道:“這麼說榊原院長也是一開始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才讓我到COV工作的?”

他露出一絲尷尬的表情,道:“即便是素不相識的人,如果可以幫得上忙,我也會盡力去幫的。不在這件事上,洛博士確實拜託過我。因爲方先生是他實驗的第一個受體,而後既沒有死亡也沒有顯現出遠古生物特性,所以他希望能夠對方先生再作一番觀察。於我來講,方先生那個時候正好沒有工作,而且洛博士又再三承諾不會對方先生進行第二次實驗,所以我就把方先生介紹進入公司了。不過方先生可以放心,前一段時間洛博士的研究小組都在進行另一個很重要的實驗,並沒有來得及對方先生進行觀察。”

哼,我不會再相信洛貴之的話了。更何況,他又是怎麼肯定我會到臨州來,而來了之後又會見到榊原秀夫呢?我疑道:“難道……連我阿媽被介紹進這裡,也是你們早就想好的?”

他像是腳底板扎到了釘子般跳了起來,臉紅得就像要滴下血來,大聲道:“方先生,這件事確實是我的不對,但對我榊原秀夫來說,病人就是病人,無論怎麼樣,我都不會把治病救人和別的事情搞渾的!洛博士當初也未嘗不是一番好意,所以才介紹您的戰友把令堂送到我們這裡來的!也許不該對您隱瞞,但是一來我對洛博士的研究並不瞭解,二來我以爲您的情況和平常人無異,也許洛博士觀察過一段時間便會放手,那麼也就不必讓您圖增煩惱了。可是現在……”

我道:“現在怎樣?”

他說了這麼一大段話,口也有些幹了,一口將果汁飲盡,道:“有一件事相信您很難接受,甚至很可能違反您的道德觀。但這卻是今天我來找方先生的理由。請聽我說下去——不管您想相不相信。”

“請說。”

他的表情有些猶豫,似乎在想是否該將那大秘密說給我聽,最後咬咬牙,道:“洛博士在我們COV的研究所裡繼續他從前的研究,因爲有公司強大科技的幫助,所以進展很大,甚至可以說已經研究出了非常安全的返祖技術,現在的課題是將這種技術實用化,引進到醫療領域。您的同事王大可身體條件並不是很好,所以研究所看上了他作爲實驗體,想要實驗淺度返祖對人體的強化——一切都是自願的,可是很遺憾,最後失敗了。他變成了無法控制的怪物,殺死了不少人。情況是這樣吧?”

我生硬地點了點頭,也許大可是自願的,可是這種高危險度的實驗,難道便可以隨意在人類身上進行嗎?

“基於這種情況,公司決定捕捉他,然後看看有沒有辦法作一番補償。可是就在公司準備抓捕的前一刻,卻發現他已經被人殺死了。而根據事後的驗傷結果來看,殺死他的生物擁有現代生物絕對沒有的利爪,也就是說,那或者是某種古代生物,或者是一個能夠返祖的戰士。前者當然沒有可能,而那些戰士當中唯一不被公司掌握的,也就只有作爲第一個實驗體的方先生你了。既然方先生已經成功掌握了發揮遠古生物特性的能力,那麼公司就不能不和您聯繫了。”

我的後腦一陣發涼,原以爲自己所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覺,誰知都在公司掌握當中;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講,公司到底只是從邏輯上來推斷,應該並未發現我暗中準備調查之事,也沒有發覺藏在我家裡的妙舞。

不過他的話裡,卻還有着很大的漏洞——假若大可真的是自願加入什麼實驗的話,爲什麼事後又放他自由活動?而二龍死掉之後,公司應該就已知道這是大可下的手,那時爲什麼不將他捉回去重新治療?更何況怎麼看大可的變異都不像只是“用於醫學的淺度返祖”,倒像是培養專門用來殺人的怪獸。

看榊原秀夫的樣子,卻又不似說謊。可這個時候,我對誰都沒有那麼信任了。我充滿戒備地問道:“榊原院長是來通知我的嗎?”

也許是我的話太過生硬了,他苦笑道:“方先生,我說過我對你並沒有惡意,我對洛博士的實驗也並不感興趣,所以請稍微相信我一點吧。因爲,我還有事要拜託方先生的。”

他事情還未說,先給我鞠了個躬。我一時鬧不清他在打的什麼主意,也不知該怎麼說話。

“我就實話和方先生說了吧。”他誠懇地說道,“我這個COV生化的副總裁,公司和我這間醫院,其實是兩個互相獨立的機構。我平時大多都在醫院,並不管公司的事,所以連公司裡進行的各項研究,也不很瞭然。只是有時候某些研究項目涉及到人腦的話,會去參與一下。洛博士的實驗項目呢,在當時來說是非常吸引人的,我本人也非常支持,可是最近……呃……當實驗真正取得結果了之後,我卻發覺,它可能偏離了原本的方向。”

“怎麼說?”

“我原本以爲這項實驗的目的,是激發人體內潛藏的遠古基因,用以強化人類的身體,使得人們擁有更強體質和抵抗力,提升生活質量——這也是我願意貢獻自己的知識去進行這樣研究的緣故。可是實驗越到後面,我卻發覺被激發了遠古基因的實驗體,雖然身體狀況確實有所增強,可是更多時候,攻擊欲和危險性也大大增加了。也就是說,這個實驗更像是在製造某種殺人兵器。”

他的話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令我微微聳眉。他身爲COV總裁的公子,爲何要告訴我這個外人這些事情。

“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我倒並不擔心,因爲科學上的結果往往都是千奇百怪,需要經過多次實踐纔可在一般用途使用的。使我擔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最近我隱隱感到,公司用來實驗的人員來源並不是那麼可靠,而實驗方法也非常粗暴。您是知道的,在我們醫學上而言,如果要對某種新藥或新的醫療方法做臨牀實驗的話,首先必須在哺乳類動物身上做過多次試驗,確定沒有副作用的,然後要將實驗的原理、可能的後果全都告訴實驗者,經過實驗者同意之後,在全程監控的情況下才可進行。可是在實驗者王大可先生接受了實驗之後,既沒有全程監控,實驗方法的安全性也沒有得到保證,出現了事故之後更沒有及時補救,最終導致一共八個無辜者的死亡。也因此,使我對這項實驗的安全性和正義性產生了懷疑。”

他的話本來不錯,可是他自己不就是COV生化的副總裁,難道不能阻止?

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他有些悲哀地笑道:“您是想問,爲什麼我發現這個實驗有問題,卻不親自阻止吧?這是因爲,我實在是個沒什麼用的人啊……您也多少知道一些我們榊原家族的事吧?我父親總共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我是最小的一個。我的哥哥姐姐們就好像是父親和祖父的翻版,無論在商業手腕和人際關係的處理上都非常老練狠辣,並且也都從各大名校的經濟管理等科系畢業,接着便順理成章地派到世界各地的分公司接手業務了。也許是父親的那種強悍已經在生前四個孩子的時候贈送光了吧,我對做生意一點興趣都沒有,反而喜歡醫學和社會學。好在那時候父親也沒有特別阻止,使得我能夠順利地完成學業,成爲一名醫生,並且來到我喜歡的地方工作。”

他推推架在鼻樑上的眼鏡,繼續道:“我個人對現在這樣的生活非常滿意,但是從家族的角度來看,我未免有些太沒野心,甚至是軟弱了。所以雖然是COV生化的副總裁,其實一點也參與不到內部研究的機密的,何況我根本對那些都不感興趣。如果現在突然熱心起來的話,任誰都會起疑心吧?可是我又十分想知道洛博士正在進行的實驗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而他進行實驗的過程又是否符合規定。我害怕,我害怕他是在做某種國際禁止的人體實驗!”

人體實驗這四個字,好像四根毒針一樣從我的天靈蓋直插下去,令我腦中一熱,不覺道:“既然榊原院長都沒有辦法,我又能夠怎麼樣呢?”

他認真地說道:“這是不一樣。我在COV誰都認識,並且一貫不接觸內部事務,而且也不懂得探查消息。方先生本身就是這項實驗的第一個受體,再加上又是洛博士自己要找方先生的,所以一定不會惹人懷疑。”

“難道你沒有自己的人手?”

“我有一些人,可是完全無法接近最核心的計劃。但是作爲返祖者的你是不同的,他們需要你!”

“可是——”

他突然低下頭大聲說道:“我拜託方先生,請你趁着可以進入公司內部的機會,幫我找出事情的真相吧!”

我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情況,也不知該怎麼辦,急忙將他扶起來,奇怪地問道:“可是,可是榊原先生,您的父親是公司的總裁,這邊的實驗,應該也是經過他的允許吧?您這樣對自己的家族來說不是很尷尬嗎?”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看了我一眼,緩緩道:“COV國際生物電子集團,雖然是商業機構,但是一直以來,都是以提升人類生命價值爲目標在前進的。我不會允許公司的某項實驗違揹人類的天性和世間的道德觀念。更何況我自己有兩個癌症晚期的病人,經我介紹被選中成爲實驗的志願者,最後因爲實驗失敗而去世了。如果這項實驗不是以挽救他們的生命爲目的來進行的話,那麼對他們的靈魂也是一種褻瀆!身爲醫生的我,絕對不能夠認同有人欺騙我的病人!”

他的聲音並不響亮,但是話語裡隱含的某種固執的信念卻叫人胸中都沸騰起來,我有些明白這個以相馬達雄那句“天塌下來也要把正義堅持到底”作爲座右銘的醫生的心理了。我問道:“那麼,如果最後被我發現公司確實是在進行某些不合法的實驗,您會怎麼做呢?”

榊原秀夫無框眼鏡後面的雙瞳中燃燒着冰冷的火焰,他道:“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提請最高董事會中止洛博士的實驗。如果不行,那麼就用法律的手段來解決吧!”

我有些說不出話來。他忽然伸出手來,道:“方先生,可以信任我嗎?”

我看了他很久,道:“不。但你可以說說你要我乾的事。”

他喜出望外,道:“那麼,就全拜託您了,如果需要什麼資料或者信息,我會隨時提供的。您要乾的很簡單——洛博士可能會在這幾天找到您,帶您進入公司。我只是想您到時候觀察,看看公司正在進行的實驗,是否符合正道。”

他拉開門請我出去,雖然休息室裡裝有空調的,我還是悶出了滿頭大汗,系在脖子上的領帶也好像勒得人喘不過氣。正要和他道別,他忽然道:“對了,也許到時候您會遇到大漢區的總裁鹿毛繁太,他曾經是軍人出身,非常支持洛博士的計劃。”

“他很難纏嗎?”

“也許吧,總之是個非常瞧不起弱者的角色。在他的眼裡,我和猴子也沒有什麼分別吧?”他很難得地開起玩笑,蒼白的臉上到底有了些血色。

我也乾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