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大結局

我一掌拍碎了顯示屏。榊原秀夫的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你要暴力?那就來點兒真正的暴力!”

大樓在震動。

水晶棺材周圍的地面,裂痕呈放射狀朝四周輻射。這具用千萬嬰孩的大腦組成的怪物忽然升高,基座下方伸出八隻機械巨足;背後的超級電腦素盞鳴尊給這魔鬼安裝了若干零件,它好似蠍子和蜈蚣的混合體,碩大無朋的深淵惡魔。

是的,我很想趁這個時候動手,但四面八方無形的干擾電磁場使我寸步難行,這個地方甚至還安裝有某種重力控制裝置,無形的壓力簡直要把我擠成一條香腸!

當然是這樣了,我對自己說,這雜種不會毫無防備。

“妙舞,加大能量輸出!”

“我們的身體很不穩定,可能——”

“加大,我要砸爛這玩意兒!”

拳頭每移動一寸都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但同時也產生了無窮的戰意。因爲超重力的關係,周圍所有的儀器都在發出尖叫。

“方平,這樣的戰鬥很有古典氣息,不是嗎?但是在開始之前,我要告訴你的是,迄今爲止最強烈的一次電磁波洗腦將在一個小時之後開始,這是一次非常強烈的發射,也許會有很多人變成白癡,但……這是你們逼的。正因爲有你們這樣死抱着過去不放的人,我才需要加強洗腦的力量。就算你殺死了我,新的世界將永存下去!”

它直立起來,這時我才注意到機械蠍子有多麼龐大,八條腿上全是鋒利的倒刺。我試圖接近,被他一把撞開二十米之外。與此同時,它高揚的怪尾發射出詭異的力場,進一步削弱我的力量。

電腦立刻告訴了我傷勢:“能量損失2%,身體物質損失1.3%,屬於不可復原傷害。”

不可復原嗎?那有什麼關係!

蠍子猛衝過來,擡起四隻爪子刺向我的面部。我大吼一聲,將全身力氣聚集在右拳之上,這條右臂深深埋在身體內側,直到那四隻爪子刺穿我的頭皮,才猛然揮出。

“嚐嚐我的豪拳吧!”

一陣劇痛,各個肌肉組羣似乎分裂開來。我不知道,只是看見那四根爪子裡的三根已經跌落在地。

從斷口處流出黃色的粘液,落到地上,立刻將金屬地板腐蝕出一個窟窿。

蠍子舉起斷爪觀察片刻,再次朝我衝來。它尖利的爪牙和地面刮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尖叫,“水晶棺材的前方,倒有無數只紅色的攝像孔,頗似昆蟲的複眼。剛纔那一撼,已經叫我明白這怪物的力量極大,卻也並未大到完全無法抵抗的地步。無非此處空曠,他佔了身高體壯的優勢,能夠肆意縱橫,藉着慣性朝我攻擊。

我縱身一躍,伸展出寬闊的翅膀,停滯在半空中,再猛地一扇,人立刻朝榊原秀夫的背脊俯衝下去。

恍惚中,似乎聽見榊原秀夫冷笑一聲。忽然,從他紅色的“複眼”兩邊,噴出兩顆綠色的小球。

我本來就往他身上撞,哪裡還避得開?縱然知道這東西非常古怪,亦只能夠勉強側身躲過一顆,另外一枚小球卻正好射中翅膀,爆炸開來。

爆炸的威力並不大,卻濺出無數液體,將整條翅膀和手臂的一部分全都淋溼,頓時感覺痛徹骨髓。這東西,竟然是高能的腐蝕劑!

翅膀發出噝噝的腐蝕聲,白色的泡沫從傷口不住涌出。失去了一條翅膀,再也無法保持平衡,我從半空中跌了下來。

頭腦當中,妙舞正在拼盡所有能力運算,構築防禦工事,重新組織身體架構。

這些腐蝕劑似乎擁有生命,不斷朝健康的軀幹部分蔓延。也許叫他們腐蝕劑是不合適的,他們就好像是癌,一種在數秒鐘之內發作的癌!

思維開始混亂起來。對付這些“癌”耗費了太多能量……

快到地面時,我用左手在地上一撐,往前縱去,躲過兩枚新的腐蝕球,左拳卻粘到了一些,立刻被我削去半個肉掌。

人已經縱到榊原秀夫身前!

他似乎未料到我竟這般悍不畏死,一時無法反應,腐蝕槍正處在無法射擊的死角。我獰笑着抓住一根腐蝕槍管,猛地一掰,將它擰斷下來。接着,連同我的整條右臂,一同插進了榊原秀夫的複眼!

隨後我將剩餘的所有能量,都釋放了出來。

“啊!”

榊原秀夫瘋狂地嗥叫,像頭鬥牛那樣狂奔起來,朝四面的牆壁、電腦儀器撞去。他力大無比,每一次撞擊,我都感覺自己是被放在機牀裡重新衝壓了一回。身體重構的速度早已趕不上損傷的速度,渾身上下的電子儀器和內臟開始暴露出來,逐一失去效果。

但我相信他絕對不會比我好多少。沒有人的眼睛被當作雞蛋攪拌之後,還會感覺怎麼舒服。

“怎麼樣,榊原,你的和平,你的和平在哪裡?”

他已經瞎了。

我只是搗毀了他一半的視覺功能,剩下一半都是他自己的功勞。他愚蠢地想要再次發射腐蝕劑,結果右邊的槍口成功地腐蝕掉了一臺電腦服務器,左邊被我損壞的槍口卻把所有腐蝕劑都在槍管內爆炸。

他的半張臉……如果那也算臉的話,都被白色泡沫覆蓋。

自然,我也好不了多少,因爲我正攀附在他的臉上……但是這很值得,不是嗎,看這狗雜種痛苦很值得。

但是……

喪失了視覺,幾乎陷入瘋狂的榊原秀夫,朝玻璃外牆撞去。

我還在想辦法從他頭頂下來,腐蝕液已經將我們部分地連接在了一起。幾乎將整條手臂扯斷,我才……

大蠍子帶着我猛地撞碎了玻璃,朝下跌去。

兩百米以下,纔是地面。

現在我又不想離開他了。

榊原秀夫也感覺到自己正在下墜,五條爪子忽然伸長,釘在大廈外牆之上。他力大無窮,混凝土的高牆不過如朽木一般。榊原秀夫五爪交錯,急速朝上爬去。

他似乎是想爬回電腦主控室吧?

在這一番顛簸中,我已經翻上了他的背脊,也就是那臺水晶棺材的正面,可是這時候,卻也不敢再行攻擊。

榊原秀夫想找,可是又哪裡找得到我們撞出來的孔洞?只是一直向上,不知不覺,已然攀至大廈的頂層,再上面,就是古代神話人物素盞鳴尊和巨蛇戰鬥的雕像。

這座雕像,倒比一般的樓房還要高些,倒也有自由女神像的一半大小。人攀附其上,好似兩隻跳蚤在人身上爬行。榊原秀夫的大腦似乎也有些短路,只顧不住往上攀爬。我們爬過“素盞鳴尊”被巨蛇纏繞的軀幹,爬過他的肩胛,爬過他的耳朵,經過他強壯的手臂,最後爬到了他高舉的手掌之上。

大蠍子的前爪忽然探入一片虛空,鑿下幾塊碎石,朝深淵跌去。

它驟然停頓。

我們已經身處一千兩百米的高空,四周是一片絕望的青冥,頭頂的烏雲彷彿近在咫尺,只消舉手便可掰下一塊。

五條粗壯無比的手指在面前岔開,就像支撐世界盡頭的神柱。

就算孫悟空到了這個地方,只怕也難逃劫數。

我卻笑了。

“榊原秀夫,我們一起死吧!一起跌下去,摔個粉碎。也叫你忠心耿耿的手下,看看他們的主子竟然是這麼一團臭肉,?哈哈!”

“你太幼稚了。”榊原秀夫的聲音忽然恢復了平靜,“殺了我,粉碎了這個和平的國度,自然有另一個獨裁者上臺。因爲你的同胞們,是永遠也少不了獨裁者來決定他們的命運的。你看這幢大樓,以素盞鳴尊爲模特的大樓,很可笑,對吧?但這棟大廈早就存在了,原本的面貌是你們那位核心、領袖金澤成金大元帥,我只是修改了它的面目而已。這幢大廈耗資上千億,花費七年時間才全部建成。與此同時,你的國家正有上千萬兒童上不起學,幾億人看不起病……方平,你真的要維護這個國家?你真的想讓你的同胞再過那種生活嗎?”

“就算這樣,也不管你的事!”

我聚集全身力氣,朝他的烏龜殼砸去。這玩意兒堅韌無比,在我鐵拳重轟之下,居然只顯出幾道白印。

“爲了可笑的民族自豪感,而禁止同胞使用先進的科技,領略先進的文化。用殺戮、破壞、謾罵來提現自己的忠誠,甚至在變革發生的時候,還想盡任何辦法,將同胞拖回痛苦的深淵,你這樣的人……就是所謂的愛國者嗎?”

“不,不是那樣的!”

“不是這樣嗎?在心靈控制生效的第一個月,我通過催眠手段,命令大漢政府的高級官員們交待自己的貪污腐敗行爲,幾乎90%的人都有數額在十萬元以上的受賄經歷,而那些配豪宅、名車,修築高級辦公樓的軟性腐敗就更不勝數了。現在,我已經在這些官員的腦中埋伏了暗示,他們永遠不會再貪污一分錢,否則就會給自己來上一槍。怎麼,你還是比較喜歡原來的國度嗎?”

“……現在再說這些,不覺得太晚了嗎?”

“害怕了嗎?還是不相信?是的,你不相信。你覺得公司和我把你的幸福生活毀了,你覺得原來當司機的那段日子很是不賴,你覺得這個國家的國民已經夠幸福的,只要把我和鹿毛繁太這樣令人厭惡的東瀛狗雜種徹底砸爛,一切就更加完美了,是嗎?不,方平,不!你看到的遠遠不是這個國家的多數!在你熱愛的這個國家,更多的是在地裡辛苦勞動卻一無所獲的農民;是受盡城裡人白眼,靠跳樓來索要工錢的打工者;是拼着性命換口飯吃,隨時會死在洞穴裡的煤礦工人;是靠父母賣血才念得起書的窮學生;是整日被城管追逐,無辜無助的小販;是不得不出賣自己的肉體,才能給家人帶來幸福的妓女!這個國家既是你的祖國,也是那些人的祖國,可爲什麼同一個爹媽,卻賜予自己的孩子如此不同的命運?大漢……我原本對這個養育了我妻子的國家充滿感激,但當我真正來到這片神奇的土地,我發覺自己蠢得厲害。這塊土地唯一養育的,只有蛀蟲!”

“不……”

妙舞在我腦中拼命喊叫:“攻擊,攻擊!他在聚集能量,在拖延時間!”

“我唯一能爲妻子做的,就是把這個國家改造成真正能爲民衆謀取福利、真正能發出民衆自己聲音的國家,我相信,那些被這個國家所拋棄的人們,一定也會支持我,永遠地拋棄這個國家!至於你,方平……就讓我在這裡把你碾碎吧!”

這時,他的尾巴完全張開,如同一個銀色的衛星接收器。從中放射出溫暖的能量,將我劈頭蓋腦籠罩其中。

“返祖者……你們真的很強大。方平,我不知你究竟交了什麼好運,居然能夠和電腦融合,成爲了全新的一代生命形式。但是,只要還是以返祖爲基礎。你就存在着致命的缺點。人工返祖是逆天而行,是退化。在獲得強橫力量的同時,基因的完美結構,也被破壞掉了。你的身體是何等的不穩定,如同風中之燭,轉瞬即滅。這種基因誘變波武器,就是專門爲款待你而準備的。如果不是怕破壞設備的話,你早就該品嚐到了!”

我想咒罵,但喉嚨已經無法發出聲音。右爪之上,附着的金屬全都分泌出來,像蠟燭油似的四處流淌。這隻恐爪不可遏止地顫抖起來,慢慢改變形狀。它首先蛻變成鳥類的爪子似的東西,隨後變成一個蹄子,然後是魚類的尾鰭,最後變成了靈掌類毛茸茸的手。

每一次進化都帶來無法言說的痛楚。

不穩定……要崩潰了嗎?

是的。

身體的每一個部分,似乎變成一些微小的立方體,慢慢朝青冥的天空漂浮。

每一個細胞,都爭先恐後地逃離這具軀體。

原本就不是自然產生的東西,終究有毀滅的一天。

我已經看不見了,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妙舞……”

她的聲音不再圓潤,顯得乾巴巴沒有味道;她的身姿也不似往日的窈窕,好似用256色的圖像隨意糊弄人一般。

“備用能啓動準備倒計時,松果體素分泌125%……150%……200%……心跳每分鐘124……248……496……992……”

“妙舞,我……還應該戰鬥嗎?”

“笨蛋!他說的一點沒錯,你真是看的太少了!你只見到人們的眼淚,卻沒有見到他們的歡笑。你只看到人民忍受奴役,卻沒有看到他們眼裡的怒火。對於你的同胞,你就這麼不信任嗎?難道沒有榊原秀夫,就不能走出一條新的路嗎?笨蛋!”

崩潰還在繼續,已經危及到我的腦部世界。妙舞卻沒有組織防禦,反而將海量的信息,在剎那間轟入我的意識。

我看到了。

我看到炎炎烈日,無數黃褐色皮膚的大漢開鑿運河,灌溉農田。

我看到披頭散髮的囚徒們殺死士兵,揭竿而起。

我看到人民修建了壯麗雄奇的宮殿,又將它毀於一旦。

我看到被黃沙覆蓋的一具具鎧甲,向遊牧民族的騎兵衝鋒。

我看到一排又一排的勇士,在機關槍和大炮面前,勇敢到近乎麻木的地步,堅守陣地。

我看到農人手捧第一把新麥,盡情嗅着那芳香的氣息;我看到天真的兒童圍繞母親的紡機歡呼;我看到燈火輝煌的節日,人們敲鑼打鼓、起獅舞龍。

這些人從五千年前就開始這樣生活,我能夠讓這樣的生活,在這一代終結嗎?

是的,榊原秀夫所說的是事實,但那只是硬幣的一面。

我的記憶跨過悠遠的世紀,跨過那些殖民地被收回的年代,跨過那個人民聚會和暴政鬥爭的年代,跨過屈辱的百年,跨過燦爛輝煌的千年,一直到五千年的前頭,長江和黃河的源頭。在那個時候,我們民族的象徵,就已經被遠古的先民所膜拜。

龍!

翻雲覆雨,吞吐宇宙,它是大力量的象徵;遨遊天外,藏於芥子,它是神妙莫測的化身;龍的民族,怎能磨去自己的棱角,收起自己的爪牙,抽去自己的筋骨!

請賜力量給我,龍!

我在內心最深處祈禱。

思感向四面八方蔓延,尋找那些已經分離的身體部分,在最堅決的意志影響下,各個部分慢慢彙集,重新組合。遠古的第一支火炬燃起熊熊烈焰,將身體鑄造成無堅不摧的武器!

不是原本的身體。

是龍!

巨龍終於發出怒吼。

巨大的雕像,開始崩潰。

當我的意識重新控制住身體時,整座雕像乃至大廈的腰部以上,已經佈滿了蛛網般的裂痕。

榊原秀夫的水晶外殼變成了一地碎片,那團可怕而又可憐的肉塊慢慢蠕動,從這團肉當中,好容易才找得到嘴……那只是一個黑乎乎的孔洞,附着着幾顆畸形的牙齒。

“請你再想一想……”他帶着可憐巴巴的聲音乞求道,“人類付出了這樣巨大的代價才換來了和平,你不能毀掉他!你真的希望自己的同胞再次忍受那種痛苦嗎?甚至,甚至你的母親!”

那條已經斷裂的尾巴中伸出一個微型顯示屏,母親的形象在上面跳動,她顯得安寧沉靜。

這個問題,剛纔我還無法回答。但是現在,我已經想通了。

我把喉嚨的控制權讓給妙舞的意識,她通過我的聲帶,說出了我們共同的心聲:“不,榊原秀夫,我愛我的母親,也愛和我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那些人。我不願他們再受折磨,但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我也根本沒有權力代表同胞們,來服從你的決斷。一個民族的幸福,要靠這個民族的每一個人自己來創造。榊原秀夫,你不是上帝,無論你說的多麼好聽,計劃多麼周詳,目光多麼宏偉,心胸多麼寬廣,我都無法將十四億同胞的前途,放到你的手掌上!”

“是的,也許破壞了你的計劃之後,大漢的人民們又將回到那個極權政府的統治之下,又將繼續過那種暗無天日的生活,但是我相信,這兩年的經歷,會在他們內心,打上深深的烙印!”

“你說大漢的人民都是不知反抗的可憐蟲,是天生的奴隸胚子,也許是這樣吧,但我不願相信……永遠都是這樣。我願意再相信我的同胞一回,相信這些和我流淌着同樣熱血的人一回。我願意再次相信這個民族,這個和蠻荒世界拼搏,掙扎着繁衍五千年的民族;我願意再次相信這個創造了偉大文字、天文曆法的民族;我願意再次相信這個建築萬里長城,溝通南北大運河的民族;我願意再次相信這個征服了北方的草原、西方的曠野、南方的炎熱和東方的浩瀚的民族;我願意再次相信這個孕育了孔丘、李耳、李白、魯迅的民族;我願意再次相信這個創造了火藥、指南針、印刷術的民族;我願意最後一次相信這個培養了岳飛、袁崇煥的民族!”

“我打心眼兒裡相信這個民族,相信這個民族潛藏的巨大能量。大漢,這個民族不會被人永遠愚弄!無論是你所謂的和平國度,還是那個欺壓在我們頭上五十年的獨裁帝國,都將被人民砸個粉碎!真正的大漢,將用每個大漢人的手,創造出來!”

“再過五百年,你的想法也許是對的。但是榊原秀夫,自然界裡,沒有競爭的生物是走向沒落的生物。這個世界上各個國家之間是如此不同,以至於不斷髮生鬥爭,但這也許正是人類得以繁衍不息的奧妙所在。大漢的博大、東瀛的頑強、美利堅的進取、德意志的認真……這些特色鮮明的民族,我實在無法想像他們被混同成一個四不象,將是什麼樣子。民族和國家的界限,也許很久以後會慢慢消失吧,但絕不是現在。你說我逆天而行,真正違背歷史發展規律的恰好是你,榊原秀夫!”

這團肉向後緩緩蠕動,喃喃道:“和平也是逆天而行嗎?和平也是逆天而行嗎!你已經沒有辦法阻止了方平,最強烈的電磁波即將發射,你已經沒有辦法,哈哈,哈哈!”

他一腳踏空,身子在懸崖邊緣搖晃,聲音忽然慌張起來:“我、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能讓秋看到我現在的樣子……這樣醜陋的樣子!方平救救我,我不能讓秋看到——”

他已經從手掌的頂端跌了下去。我從手掌邊緣探出頭去看,已經看不見了,只聽到他在半空中淒厲的哀嚎。這聲音很快也被朦朧的水霧淹沒。

“秋”是他妻子的名字。

似乎聽見了榊原秀夫最後的吶喊,原本就陰鬱的天空終於轟下滾雷,紫色的閃電在我周圍跳舞。

素盞鳴尊高舉的手臂開始崩潰,慢慢衝下彎曲,水泥表面崩潰了,鋼筋一根接一根斷裂,再也支撐不住整座雕像,素盞鳴尊化作奔雷般的亂石,不可遏制地朝地面砸去。如同悶雷化作了實體。

一場虛空中的大雪崩。

我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在急速下跌的亂石間跳躍,朝主控電腦的樓層縱去。

岩石不斷砸在身上,身體的各個部分都蠢蠢欲動。剛纔發揮了超過極限的力量,現在報應來了。

背後的皮膚和脂肪已經在空中飄散,血珠順着斷裂的血管飄灑出來,如同失重狀態下的紅酒。

我一邊吐血一邊想,自己活不過一個小時了。

超級電腦素盞鳴尊忠實地執行着主人的命令,準備將編寫的“歷史”轉化爲程序,通過人造衛星,輸送到地球上每個人的腦中。

天花板上不斷有碎屑掉落下來,看來這裡離徹底崩潰也沒多久了。

“我們的能量足夠支撐嗎?”

“足夠……完成計劃。但是不太可能支撐身體了,畢竟這副軀殼損壞得太過嚴重了。”

“那也很好,能夠在一起死掉……”

我靠在主控電腦,也就是那棵“樹”上,腦後伸出一根粗壯的觸鬚,插入主機——事實上,我的膝蓋以下部分已經崩潰分解,還原成基本粒子,消失了。

一點兒也不痛,真的。

這種級別的電子對抗需要消耗大量能量,我幾乎關閉了身體所有部位的活動,將多餘的能量全部用來幫助妙舞。

我們並不需要摧毀素盞鳴尊,也根本沒有那個力量來摧毀它。只要在它輸送出去的信息裡,添加一點點小禮物……

從牆上的顯示屏來看,素盞鳴尊已經發動了洗腦程序,大量信息通過發射站,發往環繞着地球的上百顆人造衛星。

妙舞及時地攔截了信息,在龐大的數據庫前面,加入了及其簡單的內容。是的,非常簡單的信息。

監視衛星將畫面切換到美國紐約,這是頭一個將被洗腦的城市。

電腦上的數據顯示,除了衛星之外,全美一共還有上萬條宣傳飛艇,準備播送聯合政府的輝煌歷史以及領袖講話。

市民們正遵從最高領袖的指示,涌上街頭,準備聆聽最高指示。

一條宣傳飛艇慢慢穿越自由女神像,下方大屏幕逐漸出現信號。上百萬人……或者說這個國家的上億民衆,正在熱切地等待着全世界的領袖。

但是……他們等來的卻是……

雖然從間諜衛星傳送過來的圖像中,無法聽見他們的話,但我似乎還是能想象的到人羣的騷動,也許首先是一個孩子發現的,對,那些不同尋常的發現,總是首先由可愛的孩子們找到。他也許會指着宣傳飛艇叫喊:“看爸爸,那是什麼?”

整個美利堅共計一萬零九千隻宣傳飛艇,以及所有衛星電視、手機、商場大屏幕上,出現的全都是……

星條旗。

與此同時,《星條旗永不落》的歌聲從每一個喇叭裡響起。

是的,我們也許無法在短短數天的時間裡編寫出原本的歷史,但我相信真正的歷史不會被抹殺,只要一點啓發,人就會找到自己的家園。

整個美利堅在剎那間沉默下來,人們靜靜地聆聽這首似乎從未聽過,但顯得如此不同尋常的歌。這首歌是那樣熟悉,就像每個禮拜都要歌頌的聖歌。那面旗幟是如此耀眼,似乎打開了所有人心中封閉的大門。

我看到人羣發出騷亂,人們不約而同地張開嘴,跟着節奏輕輕地哼唱,一個接一個,老人和孩子,即使通過幾萬里的衛星,這種澎湃的聲音還是給人以深深的震撼。

接着,在莫斯科,在倫敦,在巴黎,在巴西利亞,在新德里,在開羅……

每個民族都找到了他自己的聖歌。

最後是大漢。

我的心情如此激動,同胞們,你們能夠找到自己真正的道路嗎,你們能夠發出自己的聲音嗎?

衛星切換了數十個大漢各地的畫面,黑頭髮黃皮膚的人們沉默地等待着。

那些宣傳飛艇,靜靜地在各個城市的上空遊弋,幾乎同一時間,他們似乎停頓了,對這從未發出過的信息感到奇怪和天生的恐懼。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裡,但是隨後——一面鮮紅的旗幟在宣傳屏幕中冉冉升起。

這是一面多麼令人激動,多麼令人沸騰的旗幟,這是一面包含了多少愛戀、多少期盼的旗幟!這面由五顆黃色的星星點綴的旗幟,犧牲了多少志士的鮮血纔將他升起。今天,這面旗幟重新出現在了人民的眼前,我相信人民也會賦予他全新的含義!

整個世界五分之一的人驚呆了,用有些茫然疑惑的眼神看着這面旗幟。即將沸騰前的水,總是顯得那麼平靜;即將爆發的暴風雨,現在還是空氣中凝重的水滴。

一個聲音、千萬個聲音驟然打破了這寧靜,頭一句歌詞就顯得那麼不可阻擋,那麼慷慨激昂:“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是的,起來!趕走那些騎在我們頭頂上的人,撕開那些欺騙人的面紗,起來,起來,起來!

“用我們的血肉,組成我們新的長城……”

雄壯的歌聲繼續。這首全民族的戰歌是那樣嘹亮,那樣徹底地表達了沉默的情緒,有些人接受不了這個刺激,抱着腦袋四處亂竄。但大多數人還是站在原地,靜靜地聽着。

“……我們萬衆一心,冒着敵人的炮火……”

是的,敵人的炮火還很兇猛。現在敵人們改變了策略,用欺騙、用冠冕堂皇的法令,用“民主”“自由”這樣的詞彙,用學者教授們的言論作爲炮彈,轟炸我們,壓榨我們。讓我們冒着他們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

開始只有一兩個人能夠跟上節奏,但隨着宣傳飛艇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從人們嘴裡自然而然地吐出了歌詞,好似那歌詞原本就長在他們心裡似的。是啊,這首聖歌是不會輕易被人們遺忘的,這首歌誕生在整個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機關頭,是這個古老文明決不甘心退出歷史舞臺的最堅決的怒吼,是那些笨拙質樸的漢子,對這片土地最深沉的熱愛!

這首歌被殘暴的侵略者禁止過,被狡猾的剝削者掩飾過,甚至被愚蠢的統治者無恥地篡改過,把對這片土地的愛改成了對某個獨裁者諂媚的歌頌。是啊,他們怎麼能不禁止,怎麼能不掩飾,怎麼能不篡改?因爲這首歌,正向那呼嘯的炮彈一樣砸進了他們的心裡。但是他們的禁止、掩飾和篡改,又怎麼能阻止這枚用最後的血淚和怒火鑄造的炮彈啊!

十四億人,老人和孩子,工人和農民,教師和學生,所有真正熱愛這片土地,真正熱愛那些和他們留着同樣血脈的人,一起開始唱這首戰歌。他們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往外吐着——人們有太久沒有用自己的聲音說話了。但他們終於能夠用自己的胸腔和這首歌共鳴,讓這首全民族的聖歌響徹雲端。這首聖歌,從黑龍江畔升起,盤旋長城內外,翻騰於滔滔黃河之中,奔馳在內蒙無盡草原,縱橫青藏高原的萬里曠野,俯衝進沃土千里的巴蜀盆地,流連江南水鄉的亭臺樓閣,纏綿桂林山水,在珠江兩岸到達最慷慨激昂的段落,到天涯海角奏響最後一個音符!

人們不知疲倦地唱啊,唱啊,一直到宣傳飛艇換了畫面,出現榊原秀夫呆板的面孔和那塊虛僞的政府標誌,一直到洗腦電波開始發揮作用。

人們還在唱着。

他們的眼裡疑惑還多過覺悟,那些騙人的玩意兒又在他們的腦子裡亂鑽,在釋放病毒。

但是我相信這一天絕不會長久了。

即使洗腦電波周而復始地播送,播送一萬年。一個民族只要還能發出自己的聲音,就永遠不會失去希望。

我微笑着閉上眼睛。

能量已經耗盡。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我掙扎着爬到窟窿口,看着天際明朗的藍天,一道難得的彩虹縱貫天際,如同接引我們的神梯。遠遠地,可以聽見許許多多人在唱着那首歌,一刻也不停息。太陽曬在身上,暖烘烘叫人不想起來。

就這樣去吧……

“妙舞,我感覺很舒服。”

“是啊,我也一樣。阿平,有一件事,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

“嗯?”

“我們將會有一個孩子。”

“什麼?”

“昨晚潛入電站的時候,我用過軍用網絡,潛入了以前改變我們的研究所,那裡還冷藏着關於我們的各種樣本。我修改了電腦程序,提取出你的精子和我的卵子。現在,應該已經被送往專門提供人工懷孕服務的醫院了。”

一時間,有萬種念頭涌上了我的心頭,眼睛被金色的陽光照射,不禁留下淚來。

一個孩子……

我們的血脈,將在那個孩子身上得到奇妙的延續。

“但願他能夠生活在一個和平自由的年代……”妙舞喃喃道。

“只要他擁有爭取和平與自由的膽魄,那就一定能親手創造一個幸福的世界。”

妙舞的聲音漸漸變得沙啞,像是用久了的老式唱片。我眼前的世界失去了色彩,隨後變得越來越粗糙,景物逐漸蛻變成一些立方體組成的奇怪東西。

恍惚中,我們似乎回到了臨州城的小巷,剛剛下過雨,石板路有些溼滑,我們的褲腳沾滿了牆邊的青苔。

兩朵被雨水打落的嫩黃色野花,順着牆角的溝渠向小巷深處蕩去,最終歸依於黑色的泥土,靜靜沉睡在一起。

我們到家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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