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

晚安

末世歷八年元月五日,炎獄西大陸涅槃城,燃燒慶典會場內。

一切都結束了。

翻身仰面躺倒在地,萊昂覺得頭頂炎獄的天空從未像此刻這般清澈過,也許清澈的不是天空,而是他的眼睛。

眼角的餘光瞟到正向弗雷走過去的修伊,萊昂掙扎着撐起上身叫住他,道:“扶我過去。”

將弗雷送歸火焰,是他的任務。

想要徹底殺死弗雷,不讓他再有復生的機會,就必須完完全全的將他的本源火焰毀滅。這是萊昂用親身經歷換回的教訓。

這本是不可能的。

在萊昂他們的計劃中,如何殺死弗雷這一點自然是最重要的。設置伏擊地點和人手,引出血眼之主的任務由風皇修斯特一手接下,作爲戰鬥主力的就是萊昂修伊溯曉這三位王者。實際上在本來的計劃中,萊昂的攻擊如果未能達到目的,修伊就會使用出自己的殺手鐗來進行二段攻擊,而這樣都還不行的話,等待的就是溯曉的最終必殺。

現在看來,是不用那麼麻煩了。

拄着槍走到弗雷身前,因爲對方是俯臥的緣故,萊昂看不見弗雷臉上此刻究竟是何表情,他也不想看。

他們周圍已經重新佈置起一座火焰之陣,閃爍着火光的陣紋以某種奇特的規律分佈,向外散溢着不詳的氣息。修伊手中拿着一枚橢圓形的炎晶,安靜的站在呈三角形分佈的陣紋中的一角上,另外兩個角應該是萊昂和溯曉的位置,爲了徹底毀滅弗雷的本源火焰,他們三王者缺一不可。

修伊看向萊昂,道:“溯曉還沒到,你別急着動手。”

萊昂臉色疲憊,拄着槍的右手卻很穩,回答道:“我知道。”

他注視着腳邊的弗雷,道:“我可不想再殺他第三次。”

風聲被阻隔在陣外,萊昂與修伊對視了一眼,發現彼此的表情都很奇怪。

萊昂道:“你好像快哭了,修伊。”

修伊道:“你也沒比我好到哪去,萊昂。”

萊昂摸摸臉,道:“是嗎?我還以爲我在笑。”

修伊嘆口氣,道:“懶得說你。”

難耐的等待並沒有持續多久,至多也就一兩分鐘的時間後,在關鍵時刻遲到的藍色身影終於出現在視野中。

全身衣物都破破爛爛的怒瀾王溯曉一臉疲憊,終於踏上了他應在的位置。從懷裡掏出一枚與修伊手中一般無二的橢圓形炎晶,溯曉連站都站不穩,徑自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對正看着他的萊昂和修伊咧嘴笑笑,道:“抱歉,我來遲了。”

修伊收回目光,道:“這筆賬等會再跟你算,萊昂,可以開始了。”

萊昂點點頭,舉起了手中的□□。

金色的烈焰自槍尖燃起,包裹住整支槍身,萊昂注視着腳下俯臥的弗雷,心情甘苦未知。

糾纏他至今的這段孽緣,就將終結。

他持槍的右手手背上暴起青筋,高舉起的金色□□在烈焰中發出嗡鳴,延展到極致的手臂在一個短暫的凝滯後,陡然壓下!

“我會好好活下去,所以弗雷,你就安心去死吧。”

低沉的話語的尾音在空氣中迴盪,無數畫面在萊昂腦海中浮現,有沃德,有雷洛,有穆拉德,有着他的過去。

【抱歉,沃德。】

【抱歉,雷洛。】

【抱歉,穆拉德。】

…………

萊昂合上了眼,手中□□筆直的洞穿了弗雷的頭顱。在那一瞬間,他似乎看見了一個笑容。

一個充滿了解脫的安詳笑容。

是誰的笑容?是他自己?抑或者是……弗雷?

萊昂不明白,他還沒來得及明白,就聽見了死亡的召喚。在修伊和溯曉的驚呼中,從天穹之中突然降下的火紅閃電直直劈下,出現在萊昂的頭頂。

他只來得及擡起頭,看清已經逼至眼前的那張臉。

……龍?

涅槃城,又被貴族稱爲‘慶典之城’。每十年一度的燃燒慶典會持續五天,這五天也是這十年中整個炎獄炎流最活躍的時期。對於在火焰中誕生的貴族來說,這五天就是最大的吉日。

每一次的燃燒慶典舉辦時,涅槃城或大或小都會出現一些奇特的景象。比如說新權位者登位的慶祝禮焰,根據等級差異程度會有些許不同,但只要一放起禮焰,整個涅槃城的上空就會變成火焰的海洋。涅槃城的禮焰也是聞名炎獄的著名風景,每次燃燒慶典時期總會有許多人涌到附近的城市,爲的就是來觀賞這一景象。

這一次的燃燒慶典也吸引了衆多遊客,涅槃城一帶的城市早就形成了完善的旅遊觀光商業圈。能近距離觀賞到高高在上的貴族們的慶典,對於其他種族的炎獄人來說是相當值得去跟人炫耀的經歷。當然,危險也是存在的,如果不幸冒犯了前來參加慶典的貴族,被燒成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這一天涅槃城的上空不斷出現各式各樣的異常景象,讓前來觀看燃燒慶典的遊客們驚奇交加,好奇心得到了深深的滿足。可在那些早已不是第一次觀看燃燒慶典的人眼中,這些異常的景象只能說明一件事——

有大事發生了。

貴族一直是炎獄的最強種族,尤其這兩年公會跟流放者同盟的勢力都大幅消減,貴族在炎獄的勢力就越發膨脹,甚至呈現出統治的前兆來。

尖銳的破風聲突然在上空響起。

這聲音太過刺耳,也太響亮。人們驚愕的擡起頭,看見一道火紅的閃電筆直的撕裂天穹,刺入了涅槃城被火焰籠罩的上空。

那是什麼?

還沒反應過來的人們正想驚呼,聲音卻卡帶一樣塞在了嗓子眼裡。就在他們眼前,就在那道閃電射入涅槃城的瞬間,世界突然變成了全然的血紅。

血紅色的火焰的光芒,充斥了視野。

耳朵失去了功效,震徹天地的巨大轟鳴遠遠超出了人體能夠承受的範圍,血紅色的光束利劍一般倒插入涅槃城,接着什麼都沒有了。

火焰,城牆,人,整個涅槃城都不見了。

光芒散去,空曠的地面上,只留下一個巨大的圓形深坑。

…………

視線恢復的下一瞬,萊昂就看見了血。

滴答滴答,溪流般從眼前淌落的鮮血。比炎流更豔麗,比水更溫暖的**。他有點恍惚,這血是……誰的?

想起來了,他剛纔看見了龍離的臉,對方那雙燃燒之瞳中焰光冷酷異常,寫滿了冰冷的殺意。

這麼說,他是被龍離殺了嗎?

不,不對,他明明還沒死。

視線漸漸清晰。

屬於人類的軀體在眼前現出全貌,那已經不能算是全貌。用殘缺的身體擋在萊昂身前,死死抓住插在體內那柄血紅大刀的人劇烈的抽搐着,鮮血從他全身的傷口中崩流,他站在那裡,掛在穿透了身體的血紅大刀上,艱難的喘息。

怎麼可能。

萊昂的大腦一片空白,他無法接受此刻出現在眼前的景象。不僅僅是他,從不遠處站起身的修伊和溯曉也震驚的無法言語,只能呆呆的注視着那個身影。

比他們更加震驚的,是祖龍。

他被炎流引上了錯誤的道路,幾經周折終於趕到了涅槃城,卻正看見被萊昂一槍穿透頭顱的弗雷。狂怒之下,他對萊昂發起足以毀滅掉整個涅槃城的攻擊。

就在他即將使用龍離的身體將萊昂送入地獄的前一刻,一個人突兀的擋在了萊昂身前。

一瞬間,一切都無可挽回。

冷酷的燃燒之瞳中出現裂痕,祖龍下意識的鬆開刀柄,伸出手去觸碰那個身影。可他一鬆開刀柄,那個身影就帶着他的大刀一起向後摔倒。

摔倒在萊昂身旁。

疲憊的睜着眼,那雙血色的火瞳焰光黯淡,弗雷咳着血,偏頭看向身邊的萊昂。

他眨了眨眼。

下一刻,弗雷的臉被扳正,臉色異常難看的祖龍將手貼上他額心那個被長□□出的血洞,瘋狂的向其中輸入起能量。

咳血的頻率得到了抑制,讓人感覺很舒服的熱度從貼在額心那隻手掌中傳來,弗雷因爲痛苦而扭曲的表情漸漸平緩。他看向祖龍,對方也正看着他。

弗雷道:“果然……救了我好幾次的……是你。”

祖龍沒有回答,只是以異常複雜的表情看着他。

弗雷道:“你是誰?爲什麼要救我?”

祖龍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道:“不想死就閉嘴,別浪費能量。”

弗雷道:“可我想死。”

…………

燃燒之瞳中焰光一瞬間暴漲,接着又悄然被收斂。祖龍深深的蹙起眉,冷冷道:“我不准許。”

弗雷笑了,他一笑血就從嘴裡溢了出來。

他道:“想死都不行……這太沒道理。”

他似乎失去了說話的慾望,合上眼不再看祖龍。就在這時,一個帶着顫音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你爲什麼……要救我?”

弗雷沒有睜開眼,也沒有回答。不用看他也能猜到萊昂此刻是副什麼表情,也許心情好的時候他還有興致回答一下這個蠢問題,可他現在的心情實在不怎麼樣。

這種愚蠢到家的問題,你就自己去找答案吧,混小子。

生命在流逝,弗雷已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感受,殘酷而解脫的感受。祖龍輸入進來的能量無法在已經殘破的脈絡中留存,他所做的僅僅只是將弗雷的死期往後拖延那麼一小會罷了。

更何況,弗雷一絲求生的意志也無。

所有人都想他死,連母親大人都放棄了他,他活着真的很沒意義。

額心貼着的手掌真的很溫暖,就像很久以前,他所曾經擁有過的那些溫暖一樣。他欣喜的看着花朵盛開,戴着孩童爲他編織的花環,被人們溫暖的笑容簇擁。他欣喜的看着田地豐收,唱着喜悅的歌謠,與人們在明亮的火焰旁舞蹈。

那些溫暖與喜悅,那些笑容與感謝,讓他那麼懷念。

弗雷喃喃道:“讓我死吧。”

祖龍停止輸送能量,擡起手,給了弗雷一耳光。俯身將弗雷摟進懷裡,他疲憊道:“這世上誰都可以死,你不行。”

燃燒之瞳安靜搖曳,祖龍將右手貼住地面,細小的炎流脈絡從掌心探出,穿透堅硬深厚的岩層直抵星球最深處。

【醒過來!珀若絲!】

呼喚着在記憶中沉寂已久的名字,祖龍的意識在那片浩瀚無邊的意識海洋中已語言的頻率震動。

【醒過來——】

【珀若絲——】

他擅長的只有破壞,他救不了弗雷,只有被他所呼喚的母炎具備這樣的能力。雖然被母炎指引到錯誤的方向而沒能及時救下弗雷,但祖龍絕不認爲母炎會想要弗雷死。

因爲弗雷是她的兒子,唯一的、真正的兒子。

【給我醒過來!珀若絲!】

【我已經失去了他,所以不要再讓我失去……他留給我的寶物。】

無法形容的景象,似乎在一瞬間,一切都偏離了原有的軌道。

萊昂感覺自己的精神已經到了極限,也許在下一刻他就會暈倒。但是在那之前,他想弄明白一件事。

爲什麼……爲什麼弗雷要救他?

驚愕,困惑,煩躁,種種心情在身體裡糾結。弗雷那種擺明了懶得回答的態度也讓他更加不舒服,就像喉嚨裡梗了根硬刺,不上不下刺得腦髓都發痛。

看着奄奄一息躺在祖龍懷裡的弗雷,萊昂只覺得心裡有把火在瘋狂燃燒。

他的拳頭已攥緊。

想揍人,想提着那傢伙的領子,大聲質問他爲什麼。

萊昂需要得到一個能夠讓他接受的理由,否則他會終生都無法從弗雷這個噩夢中醒來,哪怕對方已經死去。

他伸出手,蓋住了弗雷額心被他刺出來的血洞。

體內的能量其實早已枯竭,萊昂在透支自己的生命力。他的手臂因爲力竭而輕微的顫抖着,但眼神中卻沒有絲毫動搖。

萊昂道:“睜開眼回答我,你爲什麼要救我?”

弗雷居然真的乖乖睜開了眼,他嘆了口氣,道:“把手拿開,你的能量對我沒用。”

萊昂道:“在回答完我的問題前,你別想死。”

他皺緊眉,更多的能量通過他的手流入弗雷的身體。

弗雷擡起尚且完好的左手,覆住了萊昂蓋在自己額心的手掌。他沒力氣拉開那隻手,因此只是輕輕的覆住。

弗雷道:“夠了。”

他的聲音有些虛弱,意識已經有些模糊。沒有祖龍和萊昂的能量吊着命,他早就該死了。

弗雷道:“好好活下去,你的命是雷洛拿命換的,你沒有失去它的資格。”

萊昂,是沃德和雷洛留給他的寶物,是他漫長生命中所剩不多的溫暖之一。

彷彿被抽乾了力氣,萊昂的手從弗雷額心悄然滑落。他其實早就意識到弗雷不會殺他這個事實,只是理智上始終無法承認。如果弗雷想殺他,那他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但無論使用怎樣的方式去折辱他,弗雷始終不曾顯露出哪怕一絲一毫想要殺他的意念。

他本以爲,弗雷只是想讓他活着去體會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如果換個角度去想,弗雷對他所做過所說過的那些事那些話,根本不像是在折辱敵人,反倒像是在打磨教育不夠成熟的後輩。

…………

在此時此刻突然明白這一點的萊昂,心裡突然開始刺痛,這痛楚來的突然,一瞬間就刺入了脊髓,扎進了靈魂。

痛不欲生。

不是後悔那麼單純的情感,就像拿針扎破鼓脹的氣球,那是發出‘噗’的一聲,空洞又巨大的銳痛。

弗雷合上眼,他不想看到此刻萊昂臉上的表情。他不是那種會爲他人着想的溫柔人士,做不到揹負着仇恨去死這種偉大的事情。付出了心血就希望得到回報,期待太多,所以一直在失望。

說起來,這懷抱真溫暖啊。

弗雷滿足的露出微笑,能死在這麼溫暖的懷抱裡,證明他還沒悽慘到家。他最喜歡的是看到他人因爲自己而展露笑容,不過如果有人爲他哭泣,那也不錯。

他走過炎獄的每一寸土地,見過無法計數的燦爛笑顏。歷史追隨着他的足跡,星球亦在他的手中改變。

然而生命若沒有盡頭,擁有的一切也終將成爲過去,空留寂寥。

【晚安,我的炎獄。】

=。。。。。。。。。。。。。。捶地。。。。。。啥都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