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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初的震驚過去之後,林三酒迅速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她下意識地往外張望了一眼——螞蟻之城裡,四散的墮落種像是一點點青色污漬一樣,綴滿了條條環道;永遠蒙着白霧的天空裡,此時仍然是空空蕩蕩的一片氤氳。
“你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母神要來了?”
“因爲殿司就是她選的!”孕婦重重地喘着氣,感覺似乎每一下都用盡了胸腔裡的力氣。“……殿司一死,母神馬上就會有所感應……”
林三酒與季山青對望一眼,同時皺起了眉。
“馬上就知道?但是,從我們殺死殿司到現在,也有好一會兒了。”禮包喃喃地咕噥道,“母神怎麼還沒來?”
孕婦一愣,枯瘦嶙峋的臉上也浮起了茫然:“還沒來?”
“至少也過去六七分鐘了。”季山青肯定地點點頭。
“奇怪……那、那我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孕婦皺着眉毛,似乎也糊塗了。“……按理說,母神早就應該來了……”
她猶豫地低下頭想了一會兒,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死死抓住自己的頭髮,蜷起了身子,發出了一陣陣低沉的咆哮,好像突然之間對自己爆發出了無限的嫌惡。
正當林三酒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只見她又喘息着擡起了頭。
“我、我沒事。我只是忽然不知怎麼想到了他們成天唸叨在嘴裡的一句神諭……讓我感覺有些噁心。”
“什麼神諭?”
孕婦嘴角顫抖了幾下,勉強一笑:“……‘神的意志,是不能被我們理解的。’”
這句話不知怎麼,讓林三酒胃裡翻騰了幾下——她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只是沉沉地叫她不舒服。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她下結論似的說道:“既然那個狗屁母神沒來,我們就趁這個機會趕快走——”
孕婦猛地搖了搖頭:“你們走!”
“那你呢?”林三酒皺眉看了她一眼。“我答應過你,不但我們自己會出來,也一定會把你救出來的。”
“我死意已決。而且,我的身體我清楚,我恐怕不剩多少時間了。”孕婦抹了一把臉,神色蒼白:“我幫你,不是想讓你帶我出去,是因爲我在死之前還有一件事想要做。”
林三酒張着嘴,一時間發不出話。
“什麼事?”季山青一邊問,一邊回頭朝洞穴幽黑的深處看了一眼。藉着外頭的天光,他還能隱隱看見幾個相貌乾枯疲累、蜷縮成一團的幾個男女老少,此時正帶着驚恐,死死盯着他們。這幾個人手腳都伸展不開,洞穴裡大部分的空間,都被一具具還未完工的母神雕像佔滿了。
“所有生下來的孩子,都會被送到一個專門的大洞穴裡進行養育。”孕婦喘着氣,一邊說,已經一邊扶着肚子艱難地往外走了:“……我要去那兒。”
“去那兒幹嘛?”
“我要去看看,”孕婦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門,驚得林三酒趕緊一邊查探着周圍情況,一邊跟了上去——“以前我只要一生下孩子,就立刻會被拿走,一眼也見不到……所以,我想去看看我到底生下了什麼。”
林三酒深深地皺起眉:“生的還能是什麼?”
這個地方的人口,都是這樣生出來的——她只要在周圍看一圈,不就知道了嗎?
“是,我知道,而且他們看起來也很正常……”孕婦的聲音低低地說道:“但是……畢竟每一次懷胎,只花了三個月時間。如果我沒有親眼看見、得知我的確生下了人類,我死也不能安心。”
不過現在看來,她可能根本堅持不到那個時候。
施放能力的墮落種死了,她足踝間的鐵鏈雖然消失了;但是有了那一隻沉重的肚子累贅,她幾乎根本無法行走——每一步,都是孕婦以劇烈發抖、搖搖欲墜的代價換來的。
老實說,她在外頭走了五步還沒有被墮落種發現,這已經是一個奇蹟了。
“真是,”林三酒罵了一聲,回頭掃了一眼,見那洞穴裡的居民還沒有跑出來;隨即大步走了上去,一把按住了孕婦的肩膀。“你別走了,我看着都替你累——”
她話音未落,已經一手抄起了孕婦的雙腿,將她打橫抱了起來:“說吧!在哪個方向?”
“你們不打算跑了嗎?”孕婦一臉驚訝:“一會兒萬一母神來了——”
“她這麼久沒出現,也許根本不在乎那個殿司呢。”林三酒懷着僥倖說道,“快告訴我,你要去哪兒?咱們時間不多,必須在那些人出來示警之前趕緊走。”
孕婦也乾脆,擡手一指上方:“上面的環道!萬一母神來了,你們也能從上頭逃出去。”
此時幾個人都這隻巨大的“碗”底,想要逃跑,必須得順着“碗”爬出去。遠處似乎已經隱隱約約地響起了墮落種的尖嘯,林三酒不敢耽擱,雙手抱住孕婦,招呼上季山青,幾步邁過開鑿出的簡陋樓梯,迅速衝向了下一條環道。
別看孕婦只剩下了一把骨頭和水腫的積液,身體卻沉甸甸地壓在林三酒的胳膊上,分量似乎還隨着每一步而越來越沉。羊水早就破了,也不知道這個女人是靠着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忍着陣痛一聲不吭;眼看着她的臉色越來越白,頭髮被汗水打溼成了一綹綹,林三酒咬緊了下脣,又加快了速度。
快了,她已經能看見那一條環道上的洞穴了。
與其他洞穴不同,那是一個寬敞幽深的入口;內部空間似乎還向兩邊遠遠地被鑿出來了,看起來至少是普通民洞的幾十倍大——
“我叫定流。”
懷裡的孕婦,口齒含糊不清地說道:“……想不到在死之前,還能再把這個名字說一次。”
林三酒出不了聲。她見過無數死人,也見過無數將死之人;定流說得沒錯,她的確已經時日無多。
“告訴我,”過了幾秒,林三酒幾乎是帶着幾分求助、有幾分茫然地輕聲問道:“……告訴我,怎麼才能救你?”
隨即她就感到定流在自己懷裡微微地搖了搖頭。
“別白費力氣。有些事,你註定無能爲力——再說我已經接受了這個結果。”定流虛弱得好像一根細線似的聲音,隨着林三酒的步伐,而被顛簸得一顫一顫:“……真想幫我,不如給我一根菸。”
隨即,她輕輕笑了一聲:“……自從來了這個鬼地方,我再也沒摸過打火機。”
林三酒一咬嘴脣,立刻停下了腳步——在意老師驟然加強的【意識力防護】下,頂着身後的攻擊,她硬是筆直地站在原地沒躲,從卡片庫裡找出了一包煙和一個打火機,輕輕放進了定流手裡——和清久留相處了一個世界,導致她卡片庫裡還剩下了好幾箱菸酒。
“想不到你真有。”定流叼着煙,按了幾下火機——火苗跳了出來幾次,菸頭卻沒有亮起來。她自嘲地笑了一聲,拿下煙,與火機一起握住了:“算了,趕緊走吧。”
林三酒和季山青對視了一眼。只不過眼神的交匯一閃而逝,因爲二人突然同時想到,定流是會讀心術的。
懷裡面色蒼白的定流,微微閉上了眼睛,冷汗仍然在不斷地滲。
當幾個人離育兒洞口不遠了的時候,身後的墮落種們像終於緊張了起來似的——攻勢一下子猛烈繁密了,【天氣播報主持人】每預告一次來襲能力,就有四五個其他的能力已經先一步攻到了——
伴隨着千奇百怪的呼哨聲,【意識力防護】被打得搖搖晃晃,林三酒乾脆一咬牙,帶着禮包和【天氣預報主持人】,一頭扎進了育兒洞裡。
光線一下子幽暗了,視線裡只有被籠在影子裡的巖壁,曲折地伸向更深的地方。一股混雜着奶氣和臭味的空氣,迎頭撲了上來。
作爲一個育兒洞,這個地方安靜得叫人詫異。不知何處響起的水滴聲,吧嗒、吧嗒地迴盪在幽靜的洞穴裡,每一滴的聲音,都拉得長長的,久久才散——外頭的呼喊、追擊,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
趁着追兵還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進了洞,林三酒抱着定流,順着狹窄的甬道衝了進去。
被開鑿出來的洞穴裡,出了巖壁、泥石,甚至連火把也沒有;走了幾步,幾人就迅速被地腹裡的黑暗籠住了。摸黑走了一會兒,前方始終沒有亮起光芒,林三酒乾脆叫出了【能力打磨劑】——銀光一灑,幾人都愣住了。
他們眼前豁然展開了一個極大的地下空洞。
在銀光觸及不到的遠方,空洞後半部分沒入了黑暗裡。無數木製的、大大小小的嬰兒牀,一個挨着一個鋪滿了地洞——隨着銀光照過去,一張張表情麻木的臉從黑暗裡浮了出來,被光芒照成了雪白,一聲不吭地看着這一行突然闖入的人。
“他們、他們怎麼都這麼安靜?”禮包結結巴巴地問了一聲,走了近去,小心翼翼地彎腰看了看。
在他面前的這個孩子,好像是個女孩,大概有六七歲大了,仍然蜷縮在一隻小嬰兒牀裡,卻不顯得擁擠——因爲她瘦得幾乎不像人。在她身邊,一個又一個歲數不一的小孩,有男有女,面目平靜,正齊刷刷地望着禮包;禮包與他們對視了一眼,突然打了個抖,趕緊回到了林三酒身邊。
千百張小臉,又隨着他的這個動作,轉向了林三酒。
“放我下去,”定流輕輕地命令道。
林三酒猶豫了一下,沒動。
“放我下去。”定流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
這一次,過了幾秒,林三酒才終於開口了。
“那個……其實你根本不抽菸,對吧?”她語氣輕輕地,好像怕驚擾到小動物。“你連怎麼點菸都不知道——”
“點火的同時要吸一口,纔好點燃。”季山青補充道。“我們也是認識了一個老煙槍才知道的。”
“你只是想知道我有沒有打火機。”林三酒嘆了一口氣。“如果只是來看看,你爲什麼要打火機?”
定流靜了靜,忽然一笑。
“你這不是早就猜到了嗎?”她平靜地說了一句,猛然一個翻身,就從林三酒懷裡摔了下去——後者趕緊扶住了她時,定流已經半坐在了地上。“這些孩子,包括你們在洞穴裡看見的人,他們都不是人,只是母神借用我們的肚子,所產出的繁殖機器、工具、勞力罷了。從根子上,他們就是一個大錯……我在死之前,我一定要糾正這個錯誤。”
隨着“啪”地一聲響,火光映紅了她的下半張臉。
“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先燒了自己。”定流平靜的目光裡,正隱隱流動着決然而瘋狂的光芒——林三酒忽然想到,當時她將刀片按在自己的動脈上時,也一定是這樣的表情——“……別忘了我會讀心術。我知道,像你這樣的人,絕對沒法讓救命恩人因你而****的。”
“但是——”
“沒有什麼但是,他們不是人,是錯誤——少一個,是一個!”定流完全知道林三酒想說什麼,不等她說出口已經斷然反駁道:“你再仔細看看!你見過這樣的人類小孩嗎?”
林三酒下意識地轉過眼,正好與另一張嬰兒牀裡探出的臉四目相對。
那個孩子面無表情,一雙黑黑的眼仁裡毫無光彩,彷如兩隻深井。她既不動,也不叫,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過一次。
當林三酒的目光移到下一個小孩身上時,一道耀眼的火光突然從她背後跳了起來,頓時叫她知道自己上當了——林三酒急急一轉頭,卻已經晚了:離定流最近的那一張嬰兒牀,已經被竄起來的火苗包住了半邊,眼看着已經蔓延到了隔壁幾張牀上去;而定流正艱難地爬向了下一張牀,點燃了它的一根圍欄。
“姐,”季山青走了上來,一把按住了林三酒的胳膊。“你看。”
……在跳躍的火苗裡,被火光照亮了的女孩子終於有了動靜。她眼珠遲滯地左右看了看,被火一燎,頓時笨重地坐倒在了牀上,卻像不知道害怕、不知道疼似的;她這一動,終於叫林三酒看清楚了這女孩的下半身——她的小腹,正微微地隆了起來。
“算了,”禮包飛快地低聲勸道,“姐姐,人各有命,我們還是趕緊走吧。再不走,咱們馬上就要被外頭的墮落種堵在這個火洞裡了。”
林三酒咬緊嘴脣,飛快地看了一眼定流。
定流不知何時趴在了地上,已經動不了了。
她望着自己一手點起的火,線條硬朗的側臉,被火光染得通紅。她皮膚上閃爍着星星點點的汗光,像是一塊橙紅色的閃緞。感覺到了林三酒的目光,定流沒有轉過頭,只是輕聲道:“……我的心願終於完成了。我活不了多久了,就不送你們了吧。”
林三酒一聲沒出,忽然低下了頭。緊接着,她一把拽起季山青,轉頭就疾步衝了出去——定流微微歪過頭,好像聽見了什麼似的,隨即倒在了地上,嘴角輕輕地挑了起來。
她那一聲低低的“謝謝”,被淹沒在了木料開裂的噼啪聲,和熊熊的火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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