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6 留給林三酒的影像信件(3)

說來慚愧,我自認不笨,但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終於掌握在人類社會裡什麼事是對的,什麼事是錯的。

根本沒有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標準,好像有人一拍腦門,決定了這個“好”,那個“不好”;而我就不得不在這麼隨意而定的規則拘束內,過完我的一生。

養母說,主動對他人造成傷害的事——不管是精神上,還是生理上——都不可以做。

那麼我如果從一家大型連鎖商店裡拿走了想要的東西,傷害了誰呢?

比如說沃爾瑪(我要打一個你能聽懂的比方),作爲一個公司,既沒有精神,也沒有身體,更不缺錢。我拿走了東西,對誰造成了傷害?然而這也不可以做,真是莫名其妙。

你可能已經意識到了,是的,小時候的我沒有辦法以某一個原則,去衡量判斷個體的事例。我通過他人的反應,來判斷自己需不需要進行僞裝,類似於動物的自保本能;但我並不知道,我需要僞裝是因爲我要做的事是錯的。

不是我願不願意的問題,是我根本沒有這種能力;所謂的善惡對錯,對於我來說就像白噪音一樣,茫茫然一片,分辨不出形狀與邊界。

或許我現在也沒有發展出這種能力,我不知道。

“你是一個很特殊的孩子,但是你和每個孩子一樣,都代表了許多的可能性與希望。”養母會這樣告訴我,“我會一點一點地告訴你好壞善惡,你判斷不了沒關係,你只要把它們都記住就好了。”

有一次,我試探着問道:“我爲什麼不能傷害別人?”

換了別的父母,或許會說“將心比心,你也不願意別人傷害你”;這種話對我而言,是沒有意義的。我當然不會讓別人傷害我,但這怎麼就代表我不能傷害別人了?二者沒有任何關係。

養母想了想,說:“因爲你會招來別人的仇恨。人啊,是一種社羣動物。即使是你,也無法離開人類社會獨自生活……在仇恨和懲罰的環繞下,你的生活會變得很痛苦。”

我深以爲然。

養母說:“你痛苦的話,我也會痛苦的。”

我不明白。

“爲什麼?”我那時不到十歲,已經徹底不再在她面前僞裝了,有時我說的話,直接得連自己也吃驚:“不是施加在你身上的,你幹嘛會痛苦?你如果被車撞了,我也不會難受啊。”

養母聞言,低下頭,看了看手中的澆水壺。天光從窗外照進來,映得那一盆油畫竹芋色彩鮮亮,映得她嘴脣皮膚都泛了白。“我知道。”她最終輕輕地說,“我痛苦,是因爲我愛你啊。”

我充耳不聞,因爲我想到了一個漏洞,立刻問道:“那我只要不被別人抓到,不招惹別人仇恨就可以了吧?”

“你可以試試啊,”養母仍舊平靜地說,“你當它是個挑戰好了。你去做一件你想做但規則不允許的事,你看看我能不能抓到你的馬腳,如何?我可不是什麼警|察偵探,可如果連我也能抓到你,你自然就要按照我教你的規則來生活,對不對?”

那時的我,完全低估了一個成年人——尤其是我養母這樣高知高智的人——究竟能有多少資源、辦到多少事;本質而言,這是一個多麼不公平的挑戰。但是我好勝心起,就一口答應了下來。

結果我不但被察覺了、被阻止了,還被養母帶去給人家登門道了歉。

我絲毫不認爲我做的事是不該做的事,我卻還要爲此向那種平庸低質的人道歉,實在不異於一場公開羞辱;但我想,養母一定對此清清楚楚。

她想要讓我品嚐到一點做了壞事被抓後的懲罰。

“再來一次吧,”我那時已經察覺到,養母對我有一種難以解釋的容忍,只要我不“過線”,她總是願意儘量滿足我的要求。“這次不算,我沒準備好!”

就這樣,我和養母之間形成了一種只有我們兩人知情的“捉迷藏”遊戲。

這個奇怪的捉迷藏遊戲,我們只進行了四次;最後十歲的我總算不甘不願地承認了,要躲過這個社會的監察與約束,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事,或許不太值得去冒險。

在我一點點記住了好壞善惡之後,接下來就是練習自控力和尋找合理的發泄方式。

作爲一個孩童來說,我有極高的自控力,但是就像連環殺手忍不住殺戮欲一樣,我的自控力再高,也不可能忍一輩子。

養母想了很多辦法,爲我介紹了一本又一本悲劇性的名着,講述惡性事件或現象的紀錄片,帶我去紀念戰爭和屠殺的博物館等等……人類自詡擁有道德與規則,然而他們犯下的邪惡與罪行,卻是夠我慢慢欣賞一輩子也看不完的天量數字。

只不過,輪到我要做同樣的事就不行了。正常人能做,我卻不能做,這不得不說是一種充滿諷刺的虛僞。

很難想象,其他人在體驗那些東西的時候,居然會產生“滿足”以外的任何情緒。

我有一次看見一個女孩兒,在一個什麼事件倖存者的演講會場裡落了淚,似乎十分傷心;我近乎着迷地看着她的眼淚,在近距離上感受着她新鮮的、跳動着的痛苦——新鮮食物,總是比干貨更好吃的——同時,我心裡也在又一次疑惑:爲什麼要哭?這件事又沒發生在你身上。

養母用指甲尖掐了我一下,稍微有點疼。

在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時,她說:“你手背疼,我的手背就好像也在疼一樣。其他人也是這樣的,他們看見了別人的傷痛,就好像自己也感覺到了,所以才哭了……你不會產生這種感覺也沒有關係,你只要能產生正確的反應就好了。”

她說她愛我;那麼,難道那個女孩子也愛做演講的事件倖存者嗎?

我走過去,向那個掉眼淚的女孩子遞上了一片紙巾。

對我的一切教育,養母都沒有向養父提及一個字。這一點,是我在進入青春期之後才發現的。

從我不足六歲來到養父母家,到我十五歲的這段時間,大概是我養父最滿足最平靜的日子了。有養母看着,我當然沒有機會做什麼;他時不時會試探,教育我,一般而言,總是對他得出的結論很滿意。

養父那時十分爲我驕傲,尤其是我已經被一所頂尖大學錄取,秋天時就要離家去入學了。不過實話實說,他對我的驕傲,對我而言沒有分量。

他再欣賞我,爲我滿意,替我操心也好,如果他突然遭到了不幸,依然不能阻止我從他的身上得到滿足。

養母也是一樣。

說來慚愧,我這樣的人,也會受青春期的荷爾蒙影響,產生逆反抵抗的叛變。

有一次,養父愉悅地對養母說起,應該如何更準確地對個體桉例做判斷,他有許多經驗可以分享給養母聽——不知道是哪個細節或線索,讓我突然明白了,這是養父在以一種有教養的方式,向養母洋洋得意地說“你看,我說得對吧,是你錯了”。

我察覺到了一個最好的復仇方式——是的,我那時覺得自己是在復仇。

養母在鄰市有一個爲期兩天的座談會,這是我唯一一個機會。我知道,我喜歡的感情上的折磨,需要鋪墊準備很長時間,就算條件滿足了,結果也往往幽微難察;爲了直接地起到最大效果,我必須採用我不那麼享受的辦法。

我掐死了鄰居的狗。

養父那時看見的景象,就是他人人稱羨的兒子,背對着他跪在草地上,雙手下壓着一隻逐漸嚥了氣的狗。

雖然這種粗暴的殘殺不是我的首選,但要說我有多麼不滿足,那倒也不至於。我看着它拼命掙扎、四腳踢蹬,將地上的草和土都刨了起來,喉嚨裡嗚嗚咽咽,卻就是發不出叫聲(我可以教你怎麼阻止聲帶顫動);臨死那一刻,它的眼睛還望着鄰居家圍牆。我想到狗也有一定智力,或許直至最後一刻,都希望能看見主人出現……

後來的事,我不說你可能也能想到。

我只要說,“我早就想殺了,只是媽媽一直看管着我,我纔會趁她不在的時候下手”,就足夠讓養父把一切碎片都拼接起來了:他錯得有多離譜的羞侮,他被結髮妻子一直矇在鼓裡的可笑,他所面對之人有多可怕的現實……你作爲一個正常的人,豐富細膩的人,肯定能想出更多種激盪而複雜的情緒。

養母回家的那天晚上,他們談了很久很久。

我第一次聽見養父居然也能發出那種像狼一樣的嘶啞哭號;短短的,只有幾聲,臥室門後就重新安靜了下去。

我想,他可能也在用一種微渺、可悲的方式愛着我吧。

不管愛究竟是什麼,在那一天之後,養父對我的愛都終結了。他們變成了常常爭吵的那一類伴侶,每月都要進行幾次婚姻諮詢;然而問題的根本源頭,是我啊,我是無法被婚姻諮詢解決的啊。

我在殺狗那一天,還對他說了很多很多話。以至於後來每當我走近廚房刀具架的時候,他甚至會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你怎麼能指望人一直生活在這樣緊繃的狀態下呢?

“如果你認爲,你能治得好他,你能用愛感化他,那麼你請便。”終於有一天,養父的絃斷了。“我不會繼續在這個充滿欺騙的毒性環境裡再多待一天。你完全陷入了救世主幻覺裡,你需要幫助!但是很可惜,我沒法幫助你了。”

養母坐在客廳沙發上,我從沒有見過她的面色如此蒼白過。她的雙肘拄在雙膝上,身體姿態很緊,像是一種自我護衛似的;我那時已經學會讀懂一些身體語言了,我準備以後讀養父母從事的專業。

她抿着嘴脣,目光沒了焦點。她以那一個無措的,自我保護的姿勢,坐在沙發上,看着養父下了決定;看着養父上了樓;聽着行李箱的輪子聲;在茶几上的文件簽了字。

她以同樣的姿勢,對着前來探慰的親友點頭,看着搬家工人的卡車停下,看着箱子流水般離去。

當大門終於被養父最後一次重重甩上時,她似乎被撞擊聲震得一驚,從茫然中醒過神來,在窗外天色漸晚的昏暗宅子裡,看見了坐在一旁的我。

我那時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養母回望着我。她很清楚我是一個以什麼爲食的怪物,然而她沒有掩飾自己的情緒。

“我很痛苦,道一。”她說着,眼淚就掉了下來。“他是我最好的導師和朋友,陪伴我走過了這麼多年,總在支持着我,尤其是當我無法給我們帶來孩子,所以我想領養一個的時候……這一切都是因爲你,我清楚這一點。”

我一聲也沒吭地聽着。

“我恨你對我做的事,但是我不恨你。”養母輕聲說,“我在決定愛護你、陪伴你的那一天,就做好了被反噬的思想準備。我知道我爲你立下的規則是什麼……我希望你能遵守規則,是因爲我清楚這個世界不會對你寬容。但是我會。”

我等待着滿足的到來,卻遲遲沒有等到。我坐在沙發對面的椅子上,就那樣告別了十五歲上最後一點點的叛逆。

這是我這樣的怪物能夠產生的,與“愛”最接近的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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