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江陰

清晨,露珠從青草上滴落下來。

十二踏過小道,原先此處的一座廟宇,被燒得黑漆漆的。幾根斷裂下的樑柱旁,橫着兩具屍體。

三哥怒瞪着雙眼,眼珠爆裂,看上去應當是內傷致死。而阿瀅,安靜靠在泥巴塑造的圍牆上,垂着頭,彷彿睡着了一般。

地面的空地上還有一大攤血跡,已經變爲暗色。看來,這裡昨夜經過一番激戰,而活着的人,已經離開了。

他終於是將心放了下來,拿出一瓶化屍粉灑到了三哥身上,卻在走向阿瀅時,看到了她脖頸上凝固的黃血愣住了片刻。

“用毒了麼?”踏出廟宇時,十二隱隱有了擔憂,若是用毒了,只怕容貌難保......

三哥和阿瀅,都是門內出色的刺客。入門的時期,比沈寒瑤還要早,尤其是三哥,已經是老前輩了。但這兩個人合力,都沒能把沈寒瑤殺死。看來,他真的能放下心了。

日後只要她隱居江陰,應當是此生安穩了。倒是他昨夜在不遠處的山頭上守着,卻沒見沈寒瑤往這裡逃過來。

原來事發當夜,小落扶着沈寒瑤直接回城去了。兩人到了碼頭後,小落用身上的玉佩僱了一艘船,直接走水路,南下前往江陰。

兩日後,在黃昏時刻船隻停泊靠岸在光星鎮,小落揹着沈寒瑤踏進樂府小莊。莊主樂易是他入玄青門之前的拜把兄弟,已經是五年未見了,這次小落回來,樂易直接將莊上一處小院落騰了出來給他住,又按照他的要求請了李神醫過來給沈寒瑤治傷,倒是讓沈寒瑤對小落刮目相看。

李神醫原來是個女子,名李晚塵,是和小落、樂易從小一起長大的。

進了房間後,李晚塵便攆了小落出去,他卻也不敢吱聲,只是乖乖出去了。

粗略查看了一下沈寒瑤的傷勢,李晚塵沉思片刻道:“姑娘,你這手上和背上,都是皮外傷,每日用膏藥塗抹,不出一月就會癒合了。只是這腿上的傷......恐怕也要半年才能好。兇器入骨,又隔了兩日纔來......”她說着又看了一眼沈寒瑤小腿上已經潰爛的傷口,搖搖頭嘆息道:“一個姑娘家,怎麼會遭此毒手。”

李晚塵將背來的匣子打開,抽出刀子端倪片刻,轉身道:“我現在用刀先幫你將已經潰爛的肉颳去,然後爲你敷上膏藥。等會兒我回去煎一些藥湯,用來擦拭身體上的傷口,清理乾淨之後再塗抹膏藥。做完這個我就得離開了,鄉下表妹快要生娃娃了,我是被殷小落這個莽夫硬生生給拽過來的!”說到這裡,李晚塵有些不開心地垂了頭,“倒也沒見他對誰這麼上心過。”

“哦對了,還得找人來幫忙,待會兒刀子下去,你肯定會疼得掙扎不休。”

“不必。”沈寒瑤按住李晚塵的手,力道竟比李晚塵想的要大許多。她雖面色蒼白,神情卻堅定:“我自己可以。”

“別逞強,這不是一般的疼痛!”推開沈寒瑤的手,李晚塵起身開了門,小落果然守在門口,他向內探了探頭,問道:“怎樣?治好了麼?”

李晚塵握拳,一記重拳落在小落腹部:“你當老孃是神仙麼?!看一眼就能把傷治好!”

“哎呀!痛......”小落捂着肚子往裡走,“多少年了,還改不了這壞習慣。”

“你說什麼?”

“沒什麼......你本來就是神醫嘛!而且還是美若天仙的神醫!”

“......”李晚塵對於嬉皮笑臉的小落已經無語迴應,拌嘴了幾句後,她還是收斂語氣,神情嚴肅道:“待會你幫我按住她,我要動手了。她力氣太大,我怕她疼掙脫了。”

小落也收起了笑臉,看着李晚塵用布條將沈寒瑤的雙手捆住,又看到那血肉模糊的小腿,心中總是不忍看,只得閉着眼睛,拼命按住沈寒瑤。

但出乎兩人意料的是,沈寒瑤全程嘴裡咬着布條,只是發出嗚咽聲,直到疼暈過去,身體也沒有太大幅度的動作。

李晚塵交待完後續的用藥,便匆匆離開了。

當夜,沈寒瑤驚醒,發現小落就守在牀邊,他一隻手撐着腦袋在打瞌睡。視線逐漸清晰後,沈寒瑤卻觀察到小落的手腕上有根細細的黃色條紋,像極了是淮川鏢局門內黃脈隱毒的預兆!便是起身一把拉過小落的手,小落頭磕到牀邊,又在睡夢中被這樣一嚇,忍不住叫出聲來:“你做什麼!”

沈寒瑤拉着他的手臂湊到桌上的燭光下,這回真切看到了那條黃色條紋。甩開小落的手,沈寒瑤無力道:“你中毒了。”

她眼眸低垂,有些自暴自棄癱坐在椅子上,望向小落道:“一定是她死的時候,運功催動了血液裡的毒。”

小落擡手看了看,只是顫顫肩膀,他帶着滿臉苦笑,卻還是安撫的語氣:“不就是中毒,讓李神醫給我治就好了。你也真是大驚小怪,能不能先把自己的傷養好再來管別人。”

將沈寒瑤扶回牀上躺好,小落起身道:“好了,我也該回房歇息了。明日我要睡到日上三竿,你可千萬別來擾我。”語罷,甩手出了去。

雖是安撫沈寒瑤,但小落回房後,還是心大睡得沉,第二日果真日上三竿了才起。站在門前伸了伸懶腰,好不容易把眼睛完全睜開,卻看到李晚塵和沈寒瑤還有樂易三人,一同坐在院子裡的石桌旁在說些什麼。

天氣有些陰沉,石桌頂上的大樹被風吹得唰唰作響。沈寒瑤坐在竹製的輪椅上,似乎行動受阻,旁邊李晚塵在說着什麼話,她十分認真在聽着。小落看了幾眼,發出一聲嘆息,邁開步子朝大樹那方向走去。

“這個天煞孤星殷小落,果然是剋死家人,最後自己小命也要搭上!我纔不要去救他!”李晚塵氣沖沖朝樂易傾吐不滿,又看向沈寒瑤:“你說的這種毒......”

“喂!”小落從她身後冒出來,“你又在講我什麼壞話!”

李晚塵被嚇了一跳,驚得跳起來,又是氣又是怕,便伸手擰住小落的耳朵大吼道:“說你死有餘辜!只可惜這麼漂亮的姑娘要給你守寡了!”

“你在講什麼啊!”小落掙開李晚塵的手,看着沈寒瑤道:“這是我在屠城一個邊鎮上遇見的姐姐,你不要玷污人家的清白好不好!”

“......姐姐?”李晚塵愣了一下,嘀咕道:“可她看上去很小的樣子...就是一副小媳婦的樣子......”

“我跟她相識都還沒幾天,連人家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好嗎!李大神醫,小爺我真是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小落邊說邊朝李晚塵行了個大禮,繼而嘟着嘴道:“你們可別瞧她這模樣看着顯小,殺起人來,那是叫一個心狠手辣!”

看着一旁擠眉弄眼的小落,李晚塵忽然想起昨日自己替她動刀的情形,再看看這張具有欺騙性的臉,一時間竟有些不寒而慄的感覺。倒是樂易,將好奇的目光投向沈寒瑤,又看向小落,剛想開口說什麼,沈寒瑤卻是望着小落率先開了口:“小落,你讓李姑娘先替你診治一下吧。”

一聲小落,讓李晚塵心裡聽得很不是滋味,臉色頓時不好了起來,當下便是有些粗暴地拉過小落的手,把過脈後,她一臉疑惑:“奇怪,根本沒有中毒的跡象啊。”

沈寒瑤將小落的手翻過來,只見他皮膚下同血脈並行的黃色細線分出了一點小岔岔。

“這是......黃脈隱毒?”樂易指着那細線忽然瞪大了眼睛。

“黃脈隱毒,是什麼?”小落有些呆頭呆腦,一雙大大的鳳眼有些呆滯地望着沈寒瑤。

“這是淮川鏢局門內的一種毒,是用陰婺山上的毒蛙練成的。準確來說,是人被毒蛙咬了之後,會隨血脈生出黃線。這些黃線隨着中毒時間的加長,會越來越多,最後......造成中毒者容貌盡毀!應該是你在殺死那個女人時,她運功催動了自己體內的毒,血濺到了你的傷口,才染上的。”

聽完沈寒瑤的話,小落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驚恐道:“可我並沒有被毒蛙咬到,那女子的血怎麼會這麼厲害......”

沈寒瑤嘆了一口氣,緩緩道:“她自小就被餵了百毒,身體各筋脈都有對應毒素在流走。快死時這樣玉石俱焚的做法,應當是想給你點教訓吧。但卻......也是我間接害了你。”

“讓我毀容,那還不如讓我去死!”小落伏在桌上大叫起來,但片刻後,又忽然擡起頭,眼神幽暗:“那,若是我死前運功,我的血也能讓別人染上這種毒嗎?或者我平日裡......”

“不能。”沈寒瑤直接打斷他的話,“她是將自己是身體練成了百毒容器,在預料到自己快不行了時,運功聚集毒素,加快自己的死亡。你沒事聚集體內毒素做什麼......找死麼?”

“那我以後是不是不能使全部的功力了?”

“五成以內,應當沒什麼問題。”沈寒瑤思考片刻後說道,說完又看向李晚塵:“所以,我剛纔同你還沒說完全,我其實是想問你,可有能抑制這種毒的藥?這樣或許他不至於被毀容。”

李晚塵道:“需要抓了毒蛙,拿藥來試。不過,我剛纔聽你話裡,你似乎認識讓小落中毒的人?”

沈寒瑤點點頭:“他們是我同門。”

既然已經來了江陰,就不需要再遮遮掩掩了,沈寒瑤便如實答了上來。

“你是淮川鏢局的人啊!”樂易張大了嘴巴,“天吶!江陰這還是第一次有淮川鏢局的人來!真是稀客!”

“嘁。”小落不屑地翻了個白眼,“我還是玄青門未來掌門呢!這不也來了嗎?要不是江湖上規定不得在江陰境內屠殺任何歸隱之人,誰願意來這破地方,連個舞坊都沒有......”

“是是是,您老的事蹟都傳到紅嶺上去了,那上面的小娘子個個都誇讚你,想爲你還俗呢!”

“死樂易!你跟着李晚塵學壞了是不是!講話句句帶刺!信不信小爺我一把火燒了你的莊子!”

小落瞪了樂易一眼,臉上的表情看上去恨不得將他吃了一樣。

李晚塵看着兩人,也跟着樂易笑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又看向沈寒瑤道:“這種毒蛙,在江陰我倒是沒見過。虎嘯山莊上有的是奇珍異寶,只可惜遠在淮川......聽說楓林晚門內有個養蠱的,可以用蠱吸食百毒來練功,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哎,可惜你離開了玄青門!不然門內老藥師肯定能醫治好。”

“別再提什麼玄青門了。”小落將頭別到一邊,方纔還在說說笑笑,這下子臉色卻是陰沉了下來。李晚塵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便一時間低頭不語。

樂易道:“楓林晚不好進,少掌門獨孤憶是個野丫頭,喜歡和人比試,贏了還好說,輸了恐怕要被抓去做奴隸!”他說着瞄了小落一眼,“就你這樣五成功力,八成是打不過人家的。”

“這不還有她麼?”小落眼珠往沈寒瑤那邊轉,“是吧,姐姐?”

“嗯。等我傷好了之後,就去一趟楓林晚,幫你求藥。”

得到沈寒瑤的應允,小落一下子又開心起來,一口一個姐姐叫着。

“對哦,姐姐你的名字是什麼?好幾天了,你都沒告訴我。”小落忽然問道。

“我......”沈寒瑤猶豫了片刻,後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只是輕輕一笑:“沈寒瑤。寒冷的寒,瑤池的瑤。”

“好熟悉的名字......”樂易聽後,伸手敲了敲腦袋,“我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小落不可置信道:“你怎麼可能聽過?她是屠城來的,你一直待在江陰,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好麼!”

“不對,不對,我一定聽到過這個名字。”樂易還努力地回想,但越去想,就越想不起來。

“好啦,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小落指了指樂易說道:“樂易,樂府小莊的莊主!他們家呢,世代居住在江陰,祖上是江陰的十大開拓人之一。這位美若天仙的姑娘呢,叫李晚塵。”

李晚塵聽到小落這樣說,還不好意思低了低頭,但小落的下一句,又讓她怒火中燒,只見他搖了搖腦袋,一邊繞到樂易身後,一邊看着沈寒瑤道:“李神醫的爹孃從小就想送她到紅嶺上和那些小娘子一起修仙,所以給她取了這個名,希望她脫塵出俗,誰能想到,她最後變成了個大夫呢?還是個暴躁無比的大夫......”

“殷小落!”李晚塵上前伸手在他胳膊上一掐:“你說誰暴躁?”

“疼疼疼!”小落甩開她,又溜到沈寒瑤跟前,諂媚一笑道:“至於我嘛......”

“至於你,三歲剋死親爹,十歲剋死母親,在樂府小莊上做了三年小斯,莊主和莊主夫人相繼離世,少莊主便趕緊將你送到了外面,結果沒多久也暴病而亡。你就是江陰的天煞孤星,殷小落!”李晚塵搶先一步說道。

這番話說得小落是想還嘴也還不上去,只是偷偷看了樂易一眼,樂易卻只是輕輕一笑,又教訓李晚塵道:“好了。過去的事便不要再提了。父親母親,還有我兄長的死,和小落沒有關係。小落,你不用自責,我沒有怪過你。”

小落卻是沒有再吱一聲,李晚塵方纔的話,讓他不可避免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竟不知是該悲哀還是能夠放下。誠然如樂易所說,過去的已經過去,所以,應當是能夠放下的吧。

樂易見小落臉色不好,便轉移換題道:“沈姑娘,你剛纔說,讓小落中毒的人是你的同門,難道你是被同門追殺?”

沈寒瑤道:“既已出了淮川鏢局,便不再是門內人。誰想殺我,僱他們來殺便是了。我在門內十多年,江湖上的仇家多不勝數,被他們追殺,倒是不意外。”

“你們門派的人,都不念舊情的麼?爲了點錢財就這樣屠殺同門中人!”李晚塵聽後不禁替沈寒瑤打抱不平。

樂易和小落聽後卻都只是一副“如此無知”的眼神看着李晚塵,倒是沈寒瑤內心有些觸動,再開口來卻又變得雲淡風輕:“淮川鏢局本就是這樣的門派。所以才成了江湖人口中的歪門邪派。”

“玄青門倒是鼎鼎有名的正派,還不是有許多見不得人的勾當麼?”小落不以爲然地嘆了一聲,樂易也跟着道:“既然已經隱退江陰,姑娘便不必在意自己的身份了。以後的人生還很長,光明就在前方。”

“正是正是。”李晚塵點點頭,“我爹常說的,人活一生,重要是放得下。”

小落聽後若有所思,看向沈寒瑤頻頻點頭表示贊同。樂易又道:“你若是不嫌棄,今後和小落一起就在莊子裡住下。”

沈寒瑤聽後,自是起身行禮拜謝。常常聽十二說的溫情人間,應當就是這種溫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