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玄青門

梧桐葉落,中秋將近。

趙府裡的人近來都在忙着中秋家宴的事情,沈寒瑤看着匆忙行走的下人們,心裡忽然覺得有些空落落的,再看着眼前這方庭院裡滿階紅葉不掃,忽然來了興子,將葉子一片片拾起。

眼前飛過一隻信鴿,沈寒瑤手起葉落,鴿子發出一聲驚叫,幾滴血砸在她的手背。那信鴿跌跌撞撞,雙翅不穩地朝着小拱門外東邊的竹林裡鑽了進去。

“好靈巧的鴿子。”沈寒瑤輕笑,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竹林前。

她大步邁開,準備一探究竟。

那條幽靜的小道曲折蜿蜒,走到盡頭時,裡面的布落卻是別有洞天。看上去比自己住的那方院子還要小,其實是那小片竹林佔了大半面積。

裡面悄無聲息的,連個下人的影子都沒有。

院門口小道上長着幾根斑竹,離房間門口最近的左側擺了個非常大的缸子,上面浮着幾株水草,缸內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魚在慢悠悠的遊蕩。

如此安靜淡然的居所,似乎也恰恰寓示着其主素來低調的品性。

後方傳來腳步聲,沈寒瑤雙眼微眯,轉身瞬間將手中的紅葉向來人飛去。一時間起了風,漫天飛舞的落葉下,有幾片葉子似乎生了情感,帶着仇恨一般朝眼前走來之人的身體劃去。

趙驀霖懷裡抱着一隻信鴿,那鴿子的頸部紅了一片,和周身純白的羽毛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他穿着白色的喪服,神色卻溫和,甚至在未受傷之前,他對着沈寒瑤還微微勾了一下脣角,似有想同她打招呼的意思。

但此刻,只是剎那間,他的雙肩兩側也染上了紅色。

風愈加兇戾。那大片綠色的竹林葉子齊刷刷的飄着,沈寒瑤只覺這風透過衣物直攝肌膚。而他就那麼靜靜地站在那兒,擡起頭,略爲呆滯地朝她望了一眼。

這是一個看上去極其俊美的男子,他的五官因高挺的鼻樑和兩道橫粗劍眉而顯得有些粗狂,但再將視線下拉,他的一雙眼睛卻脈脈生動,即便是因爲吃痛而收緊了一下薄脣,皺了雙眉,也顯得他沒有半分怒氣的樣子。

只是這一眼,沈寒瑤慌了神色。她的雙瞳猛地放大了一下,而後便是立刻使了輕功促狹逃開。

他穿着白色喪服立在秋色之中,那白衣染紅的樣子,未免太過惹眼。

沈寒瑤站定在小池塘邊上沉了一口氣。“他不懂武功。”她心想道,自己剛纔只是慣性對於腳步聲起了反應,才下了那手,本是無意傷害到那人,再聯想到他看着自己的那番神色,一時之間,沈寒瑤忽然覺得有那麼點愧意涌上心間。

這是從前未曾有過的。

慢步走回自己的小院,沈寒瑤心緒未定,纔到院門口,一直照顧她的那個婢女卻正好卻急匆匆地向她跑過來。那丫頭人還未走近,便已經開始喊道:“姑娘!你跑去哪裡了?大公子等你多時了!”

“啊...我見你們府中挺大的,就隨意逛了一下。”沈寒瑤一時有些語頓,面露尬色,便是錯開她直往屋子走去。

不料那婢女卻是伸手攔住她:“姑娘以後還是不要隨意走動的好。”即使有些越了主僕的規矩,但那婢女仍舊是迎着沈寒瑤的臉色說了這句話。

沈寒瑤嘴角泛起一抹無畏,心中自是不予理會,卻也不想因難爲那個婢女,留了差印象,便十分溫順地點頭道:“多謝提醒,我日後一定不會再如此行事了。”說完便轉身進屋。

那丫頭在背後冷笑一聲:“恐怕也是沒有日後了。”沈寒瑤將這句話聽在心中,一隻腳剛進門,便看到趙義軒坐在椅子上一臉嚴肅。她心想:這趙義軒莫不是心中有了主意?

趙義軒是今日一早,用過早飯之後,便直接去了那小庭院中,卻不見沈寒瑤,問了那婢女,也說不知道。

他正想着自己晾了這人幾日,她會不會已經不辭而別,拿着手中的薦書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又想着說不定是嫌悶獨自出了院子在府中閒逛了,方纔正要起身時,聽到婢女在門外和沈寒瑤說話,這下子心還算落踏實了些許。

沈寒瑤在趙義軒隔邊的椅子上坐下,只見他微微一笑,率先道:“姑娘今日的氣色,瞧着比昨日好了些。”沈寒瑤聽完後也回以一個淺笑:“有勞公子關心。”

她心中想着趙義軒既然會再來找她,一開口還是寒暄,說明心中多半是有了主意要將她養成死士,方纔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一時心中一陣竊喜。

未等他開口詢問,便是直接道:“在下姓沈,名寒瑤。家父原先是軍營中收屍的,所以我自小也還算會點花拳繡腿。也正因如此,纔敢在公子面前說自己可做賣命之人。只是我功夫不到家,可能需要公子派人悉心教我一段日子。啊,對了,方纔我突自在府內亂走,也未跟婢女說一聲,讓她擔心,也讓公子久等了。”

趙義軒聽後心中又是一動,他想不到這個沈寒瑤竟然這麼善解人意,自己還想着怎麼開口說出來,她卻毫不避諱,直言直語。如此看來,倒是頗爲爽利的一個女子。

他細細看了一眼沈寒瑤,這個小姑娘瞧着也不過十幾歲的模樣,生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只是看着有些呆呆的,若不說是習武之人,倒也看着可人。至於在府內瞎走,貧苦人家的孩子,進了這樣的府邸想四處瞧瞧倒也無可厚非。

“這並沒有什麼。你今年多大了?”他順勢問道。

沈寒瑤道:“年方十六。”若是小落聽到她這麼說,只怕要憋笑良久。不過她在府上這些日子,一直在設想,怎樣的條件能夠讓趙義軒心動,自然將年紀也包括了進去。

趙義軒道:“我看你那日從馬上摔下來,倒不像習武之人。”

沈寒瑤睜了睜眼睛,癡癡笑了一聲,纔開口道:“我不過是自小膽子就比別人大一些,因着父親在軍營中乾的是收屍的事兒,我生來不知孃親是誰,只跟着父親在軍中收屍,後來戰亂,父親死了,我也就流落到了屠城。”

她說這話時,眼中涌上淚水,卻又強忍着沒有流出來,趙義軒看着只覺心中生出許多疼惜來,他那結髮妻子,向來刁鑽跋扈,何時有這般楚楚可憐過?

他卻不知的是,沈寒瑤連這般說話的語氣,都是同黃毓棋學來的。她有極強的學習天賦,黃毓棋先前同她閒聊的那些討男人歡心的伎倆,這次倒也算是派上用場了。

思忖半晌,趙義軒道:“這樣吧,你先與我入玄青門習劍法。這樣你也算暫時有了一個着落,日後若真學有所成,能保人候命,我便自有用到你的地方。”

他心中想着的是,若是這丫頭能學好了,便安置在三弟身邊做個貼身護衛。左右女子做護衛,總比男子來得容易叫人掉以輕心,反倒起到更多作用。若是資質平庸,那也沒有什麼關係,就留在玄青門內做事,也好過在外漂泊。

沈寒瑤聽後直接起身跪下:“公子今日相救之恩,來日公子只要一聲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定義不容辭!”

“快快起來。”將她扶起,趙義軒嚴肅道:“不必總把生啊、死啊的掛在嘴邊。如今天下尚且太平,武林中各門派倒也算和睦友好。你今日便收拾一下東西前去玄青門吧。”

沈寒瑤道:“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收拾的,若是現在要去,便可直接去了。”

趙義軒聽後悶聲一笑,自己竟然忘了將她救下時,確實是孑然一身。

將手中薦信交給沈寒瑤後,趙義軒叮囑道:“這是玄青門內長老的薦信,我想着你不是自小習武,身子骨畢竟柔弱,玄青門向來對新人考覈十分嚴格,你必定過不了考覈。”

雙手接過薦信的沈寒瑤小心翼翼將其貼身放好,聽完話後對趙義軒又是一拜:“多謝公子。”

趙義軒點點頭,淡然一笑:“你也不必謝我,今後入了玄青門,我可就照顧不到你了,凡事都要按照門規來。你可是真的想好了,此生都爲玄青門效力,聽我差遣?現在反悔的話還來得及,我仍舊能夠派人送你回屠城。”

沈寒瑤道:“玄青門乃是江湖上的大幫派,我在酒樓常聽四方來客談起,江湖上人人皆知。”說及此,她又忽然想起小落的事情,便話鋒一轉:“那日你們在酒樓裡追殺的,應當是之前叛變玄青門的殷小落吧?”

一聽到小落的名字,趙義軒便憤恨道:“正是。我原本去屠城是爲了找那頑劣四弟,卻沒想,千鶴門那邊有了殷小落的消息!只可惜這次又讓他跑了。”

即便那天,沈寒瑤沒有從馬上跌落下來,他們也仍舊追不到小落。小落已經是五成的功力而已,對付這些人,卻還算相當。可見,這個趙義軒,武功屬實差勁。

如果不是小落得了個叛逃師門的惡名,繼任掌門的人選,恐怕輪不到他。

或者,她能替小落找到被誣陷的緣由......

“我還聽聞,玄青門只收孤童做弟子,我這樣憑着一封薦信,會不會直接被打出來?”沈寒瑤帶着半似懵懂的神情又問道。

趙義軒被她的話逗得撲哧一笑,“你這丫頭,在想着什麼呢?”他搖了搖頭,“玄青門是武林正派,向來懲奸除惡,絕無可能做這種事的。”

沈寒瑤扯了扯嘴角,垂眸未答話。她心上梗了一番話,卻只能將嘆息聲咽在腹中。

趙義軒見她沉默不言,便放聲道:“這你大可不必擔憂。玄青門收孤童做弟子確實沒錯,這是因爲玄青門一向將世人疾苦看在眼中。不過,我當年也是藉着長老的薦信進的,只要來歷有明,就沒有什麼關係。我之所以去給你要薦信,是害怕你過不了新人考覈那一關,你雖是孤童,但也已經過了幼童年紀。過了幼童年紀的人想進玄青門,除非武藝了得,否則想進去是難於上青天!”

將世人疾苦看在眼中?孤童哪裡會來歷有明。這玄青門的人真不知是不是隻有三歲孩童的智力,這麼明顯的事情,居然能還能如此口若懸河。

饒是心中多有辭措,沈寒瑤卻仍舊是再次謝拜:“有勞公子費心了。那我這就動身去玄青門,不在府上打擾了。”

“我送送你吧。”趙義軒道。沈寒瑤認真看他一眼,點了點頭。出了趙府後,轉身嘴角卻揚起一抹戲謔。

在巷子裡走出一段距離後,她又回身望了一眼站在小門前的趙義軒,擡手衝他揮了揮,這才離開。

從這幾日的接觸來看,這個趙義軒怎麼也不像玄青門內會選中的掌門,這其中也只怕又要多生變故。

屠城的那名少年,手裡拿的明明是假的謝家劍譜,卻引得這麼多有名的人來搶奪,而且他死後,根本沒有關於任何謝家劍譜的消息傳出。

從小落被迫叛逃玄青門,她從淮川鏢局贖身,遇見小落,遇見獨孤憶,遇見黃毓棋......

從淮川鏢局滅門,再到現在趙家的人出事,所有的事情串聯起來,彷彿背後有一張巨大的網,正在慢慢收緊。

沈寒瑤站在街口,熙熙攘攘的人羣在眼中變得清晰開來。

邁開步伐,一輛馬車擦身而過,長風掠過捲起車簾,那車內正坐着一位白衣素淨的公子。沈寒瑤側身間定睛而望,趙驀霖暖人的眼神一閃而過。

她似乎與他的眼神相撞了那麼一刻,但恍惚間回過神來時,馬車已經過了街道轉角。

那個側面,她認出來了,是她第一次下山時在屠城爲她送傘的公子,是那時在常州,她在藥堂看到的那個背影。

竟然是他......

像是被一片輕柔的羽毛在眼梢處微微撓了一下,擡手想抓住,卻不知它飄向了何方。

沈寒瑤眉眼一沉,迎着風的方向朝着前方走去。出了那條街,風又大了一些,她的衣裙被吹得向後翻飛。沈寒瑤解下一隻手腕上綁着的暗紅色絲繩,扯了鬆鬆挽着的木簪含在嘴上,將頭髮高高束緊了之後,才又將簪子隨意插好。

鬆了鬆臂膀,她半帶孩子氣地勾脣一笑,又像是忽然想到什麼,收了笑容,走到一間打鐵鋪子面前問道:“師傅,勞煩問一下你,可知玄青門如何去?”

那漢子撂下手中的工具,將沈寒瑤打量了一番,又見她穿得不像是個武林人士,不禁反問道:“姑娘可是求醫?”

不等沈寒瑤回話,他繼續道:“姑娘若是求醫的話,自僱一輛馬車,車伕會將你安全送到的。你往前走兩個鋪子就可以去租,那邊的馬車是我自家兄弟在管,姑娘報上我楊三哥的名兒,保證先給你安排好的。”

沈寒瑤向後微微退了一小步,淡着臉色道:“多謝楊三哥的好意,我受人薦信前去玄青門,初到常州,人生地不熟,且身上盤纏也是不夠租馬車的。不過剛纔我聽三哥的話,料着三哥是個熱心腸的好人,不知你那兄弟能不能借個馬讓我先去?”

楊三砸吧了一下嘴,小小翻了個白眼,卻是拿起手中的工具繼續幹活,不再理會沈寒瑤。

沈寒瑤見狀,也沒有表現出生氣的模樣,只是微微一笑,從腰間掏出了幾塊碎銀往他那臺上輕輕一放:“三哥莫生氣,我方纔同你說笑來着。這些銀子你幫我看下可夠租下馬車送我去的?”

收了銀子,楊三臉色這才放好了一些,清了清嗓子,他道:“這些銀子算起來應該是差不多了,看你一個姑娘家不易,我親自帶你前去,吩咐我兄弟爲你選個勤快的馬伕,不日就能到。”

這些人,果然都是市儈到骨子裡的。

沈寒瑤跟在楊三的身後不緊不慢走着,心中卻開始想,提起玄青門,連街邊打鐵的都已經這麼熟絡了,看來這一年來,玄青門在江湖中的聲勢已經足已問鼎稱霸了。

若是玄青門被滅門,世人又會是怎樣一番嗟嘆?也許這些相較於他們,都是不相干的事情罷了。

沈寒瑤上了馬車後,長長望了一眼替她付錢時偷扣銀子的楊三,馬伕落下了捲簾,她這才輕嘆出一口氣,朝裡方坐正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