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書
由此開始,我們又在西嶽暫居了下來,過起了似乎與當年沒什麼兩樣,但旁枝末節處,卻又時時很有些不同的日子。
缺了師父,僅得兩個人而已,生活方面倒是沒什麼,以前內外家事也大多是我和練兒兩人就可以了,最多每月多了一兩次下山採買的活兒,這事原是因爲當初太年幼才歸了師父做,現在我們做來自然也早已不成問題了。
只是生活瑣碎之外,每日有了一件極重要的事,幾乎佔去平時絕大部分的閒暇時間,那便是尋覓師父的蹤跡,無論生,或者死。
這事情說着容易,其實真正做來仿若大海撈針般困難,西嶽何其之大?三峰鼎峙二峰相輔,重巒疊嶂之間,奇谷深壑險崖絕壁數不勝數,最開始時我們還多少存些判斷,專找附近有可能去的地方搜尋,然而一個月過去,卻不過只是徒勞而已。
等將心中的目標一一排除之後,就陷入了漫無目的中,尋覓範圍越來越大,慢慢的也開始更多依賴自覺行事,可想而知,越是這麼做就越是不可能有什麼收穫,到了後來,感覺的出,其實練兒已經逐漸鬆懈放棄,甚至索性將每日的外出當做了遊戲,每每到了一處,便要與我分開來各找各的,專挑險處去玩。
我知道她輕功絕頂,也不好阻止,練兒本就是不太耐得住性子的人,此時沒直接對我說出不幹了,已是十分的不容易,只好由得她去,自己在適當距離之外時時留心,幸而一直也沒出過什麼差錯。
這樣一晃眼又是幾個月,除了攀巖附壁的功夫精進許多,對華山周圍的地貌亦愈發熟悉了之外,所謂的收穫,也就是一無所獲。
過完了第一個只屬於兩人的歲終後,漸漸入了初春時節,草木萌動,鴻雁歸來,桃始花。
這一日,數月來一直默然陪着我任性的練兒,終於開口對我說,說三年之期已滿,她這就要遵照師父遺命,去落雁峰道觀中尋那貞乾道長,託他轉告師公霍天都師父的死訊,問我意下如何。
我看着她,良久,末了微微咬了咬牙,終於道:“好吧。”
這天正好山中溼冷,處處雲霧繚繞,很有些陰霾,練兒見我同意了,也不多講什麼,微微一笑,點點頭就好似轉身要走,我趕忙拉住她說一同前去,卻非但沒得應允,反被她朝洞裡直推,練兒邊推邊笑道:“去做什麼?報個信的事,也不看看你臉色快和這天色差不多了,那麼差,還是好好休息吧,我自己一人還能快些,趕在雨前早點回來不是更好?”
我並不知道自己臉色如何,亦不覺得需要什麼休息,可她獨自趕路能夠更快這一點確實無可辯駁,深山之中氣象萬千,但呆的久了,這雨雨量如何何時降下大都能心中有數,也只好由得她去,只是再三囑咐快去快回,切勿耽擱兩個時辰之外。
等到目送那身影遙遙離開,才從洞口慢慢踱回裡面,卻無心休息,只是重又默默站到了最深處的那小石室前。
師父,我承認了您的死訊,該是不該……暗暗發問,明知道是沒有答案的,縱然這段日子毫無所獲,其實心中那一絲希望之火併未完全熄滅,只是任性卻該有所底限。
從十月到現在,自己已拖着練兒在這裡逗留了數月時光,她並未抱怨過什麼,只是偶爾會獨自下山,我知道她是去做什麼,她是去山下小鎮面見遠道而來的山寨下屬,這樣的會面每月總有那麼一兩次,藉此好處理一些事物,與外界保持聯繫。
她已是江湖中人,我卻要拉着她遠居深山,使她平添不少繁瑣麻煩,每每這樣想起,就總覺得很對不起她,加之再找下去那可能性確實也太過渺茫,於是只好……放棄了。
縱使再不甘心。
我告訴自己這放棄只是暫時而已,並不意味着就是結束,卻無論如何都無法真的說服自己,心中煩躁,索性信步進了石室內,看着這一方凝結了時間般的小天地,莫名的親切感泛起,才慢慢又靜了下來。
石室內還是老樣子,和幾月前差不多的光景,昏暗依舊,積塵依舊,掃除時原本鼓起決心想要將這裡一併打掃了的,但被練兒意外的一攪合,好不容易鼓起的決心就所剩無幾,於是又開始不忍,最終還是讓這裡保持了下來,保持了師父離開時的模樣。
摸摸頸間,也許我該慶幸當時的不忍,否則今天也不會這麼容易的找回平靜。
不過恢復了平靜過後,又隱隱覺得有些歉疚起來,因爲師父素來喜好整潔,若她還在,是絕不容自己的居所變成這般摸樣的,如今她不在,她的弟子卻任由這裡積灰髮黴,想來無論生死,都不會是她樂見的。
想到這一層,便有些呆不住了,長長的吐了口氣,還是挽起袖來,繼續起幾月前未完成的事情。
今時今日,做一些事情,心裡多少還舒服些。
石室內佈局簡單,抹乾淨了那當桌子使的大石墩上的積塵,拖了拖地,再擦拭了幾個小物件,剩下的就只有石壁上那個放棉被軟席等物的閣龕,一件衣衫也順手搭在最上面,還是幾月前初見到時候的樣子。
伸出手,遲疑了一遲疑,還是將那件外衣取了下來,準備一會兒去洗,棉被軟席等東西也一件件移動到石墩上,該晾曬的該洗滌的分類開來,待到全清空剩下了閣龕一個框架,就舉了抹布想要擦拭乾淨,誰知道無意中觸到龕底,卻發現還一個翻蓋,翻開來,裡面放了一卷羊皮書和一個木盒。
那捲羊皮書是自己所熟悉的,正是當初練兒找出來的筆記,只是比當初又厚了不少,我對它雙手合十,默默拜了三拜,再取來打開,見其中添了不少新的武功招法,劍式心得,但關於心情的內容卻日漸減少,只餘最後一段,字跡潦草,寫着——“昨晚坐關潛修,習練內功,不意噩夢突來,恍惚有無數惡魔,與餘相鬥,餘力斬羣魔,醒來下身癱瘓,不可轉動,上身亦有麻木之感。餘所習不純,竟招走火入魔之禍,嗟乎!餘與天都其不可復見矣。”
看了兩遍,靜靜合上書卷,獨自發呆,之前都是聽練兒描述,這是我第一次見師父自述詳情,卻原來只是一個夢,就毀了這樣意氣風發的一個人,紙上簡單幾句,一聲感嘆,安靜的絕望,再無其他。
面對眼前所見,內心數月來所懷抱的希望第一次現了裂縫,或者練兒所說纔是真的,師父她或者真的已經……
良久才定下神來,用手背抹了抹眼角,不允許自己再多想下去,只是將那羊皮書卷慎重的放回原位了,又將目光投向一旁的那個木盒,這木盒不算多大,亦不起眼,但能和羊皮書卷放在一起,足見師父對它的看重。
略一猶豫,還是小心的將之取了出來,打開盒蓋,卻見裡面還一個小壇,壇色古舊樸實,偏偏莫名有些眼熟,搖了搖,裡面輕聲作響,還有些小物件,倒出來一看,卻是三個小酒杯,式樣淳樸簡潔,線條卻流暢利落光滑潤澤。
一見此物,才瞬間恍然,想起了這罈子不正是那瓷器鋪子老人送的一罈好酒麼,沒想到時隔多年師父還將之和練兒的禮物一起收藏着,足見珍惜,若是練兒回來知道了,想必也該是十分歡喜吧。
因得這個發現,心情好似也輕鬆了些,正要將東西原樣擺回,好等練兒回來引她來看,端起小酒罈往裡放的時候,卻突然間見那木盒底部還有一樣東西,薄薄扁扁輕飄飄的貼着盒底,彷彿是紙張一類。
拈了出來,不是彷彿,那就是一張紙,是一封信,朝上一面赫然寫着——“竹纖吾徒親啓”!
心中驀地一震,差點兒將手中的小酒罈給鬆了,好在及時反應過來,匆匆將之放下,雙手拿了那封薄信衝到室口亮處,再仔細一打量,確實是師父筆跡沒錯,而且字跡和羊皮紙上一般潦草,顯然乃是病後所書。
自從見了留給練兒的那封短信後,心中一直有個疑惑,那便是書信上沒有半個字是提到自己的,當時只能以爲師父是有些怨我,也無話可說,如今卻突然見到這封親筆留書,頓時心潮起伏,手指都有些不穩起來,卻還是迫不及待的拆開,想知道師父要說些什麼。
好容易拆開,但見白紙之上,不過寥寥數筆,卻是一首五言律詩,上書——
綠竹半含籜,新梢纔出牆。
色侵書帙晚,隱過酒罅涼。
雨洗娟娟淨,風吹細細香。
但令無翦伐,會見拂雲長。
看了兩遍,翻來覆去,除此以外,再無其他。
拿着這張薄紙,之前的心潮退去,只留下滿懷疑惑,雖然不怎麼熟悉,但我還是大致記得此乃一首古詩,好似還是某位有名的詩人所寫,卻不明白在這封近乎遺命的書信裡,師父爲何只字不提自己的心思,卻單單留了一首古詩給我。
其中定有什麼深意吧,可又是什麼呢?再看一次這首五言詩,不藏頭也無隱喻,不過就是一首詠竹詩而已,這倒是能和我的名字有所聯繫,但那又如何呢?在這樣一封特意而爲的書信中,師父總不會只是想誇獎誇獎人而已吧?何況自己也沒什麼可誇獎的。
絞盡腦汁的細想,卻還是毫無頭緒,只是一遍遍的看,到了最後,說是直覺也罷,目光漸漸的卻被詩中的那個酒字吸引住了。
這酒單放在詩中看沒有什麼……只是……
回過頭,閣龕裡還放着那酒罈,酒罈裡有當初練兒造的酒杯,信和這兩件東西是放在一起的,所以,這之間莫有什麼聯繫不成?
再轉念一想,若說詩中之竹聯繫的是我,詩中之酒聯繫的是這些酒具,那麼我與這些酒具之間的聯繫,就只得僅僅一次,那就是……
突然之間,腦中電光火石般掠過一幕,心中就是一凜。
難道數年前的那一個傍晚,師父她……
作者有話要說:又晚了,這一章只是發展情節,大概比較無趣OTL
昨天塗鴉了一張圖放在上章,結果造成了僞更假象,作者君表示很不好意思,爭取明天日更一章以彌補………然後作爲報復一定讓卓一航登場~~~(速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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