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

將軍

交頸依偎。

前額抵在她的肩上,腦後被圈得緊緊的,不僅是腦後,連耳廓也緊到有些生疼,卻絲毫也不討厭,當頭這樣被一雙手摟住時,視覺,聽覺都會受到阻擋,瞧不見別的,聽不清別的,只能感覺到她,她的呼吸,甚至,她的脈搏。

左耳就貼着練兒的脖頸,那不是用聽而是確確實實的觸覺,她的脈搏有些快,頸側主動脈一下一下隔着肌膚突突跳動。

再也沒有比這個更令人安心的感覺了。

縱情笑了一陣,那笑聲漸漸收了,這時候腦後的桎梏才輕了些,略擡頭,雙目對視,她收回一隻手來,以指腹擦了擦我的臉,才挑眉似想說點什麼,旁邊卻有人結結巴巴插話道:“怎……怎麼,你們認識?而小兄弟你……你原來,竟是個姑娘麼……”

練兒聞聲皺眉,鬆開手一言不發轉過去看對方,卻將我擋在身後,也不知是存心還是無意,那唐努卻似被她看到有些發毛,期期艾艾站在了幾步開外,偏又抑不住好奇,還滿懷期待看了這邊,彷彿在盼我回答。

這兩日多得他照顧,自己此時總不能裝做視而不見,只得施了個禮,含笑答道:“正是,實非有意相瞞,只是女子之身一人遠行諸多不便,這纔不得已而爲之,萬望唐兄見諒。”

見這邊施禮,那唐努趕緊回禮,練兒隔在中間,看看他又回頭看我,大約是有些不怎麼喜歡這樣文縐縐的吧,好在也沒說什麼,倒是那少年將軍大步流星過了來,抱拳道:“練女俠,不知這位是……”

對唐努可以不假顏色,但對此人,不知怎得,練兒倒是很客氣,見他問起,就拉住我的手笑道:“記得我之前說有急事吧,她就是這個‘事’,今日倒巧,前腳承蒙你告知了我那些屬下的行蹤,後腳竟就找到了她,一日間連解我兩件心頭大事,真是痛快極了!”

這批人明明是官兵打扮,練兒對他們這般態度不免有些太若無其事了,我原就有些生疑,如今更是想問,卻見那將軍連使眼色,微微搖頭,他在唐努身後面朝我們,別人不曾得見,我和練兒卻能看得一清二楚。

見這眼色,練兒不太自在的抿了抿脣,側頭瞥了我一眼,低聲道:“一會兒再與你算賬。”不等人反應,又轉回去,拍了拍唐努肩膀,指着那將軍道:“來,我與你引薦一下,這位李將軍纔是朝廷大員,剛剛劫你都是叛軍,看皇帝賞給你錢財眼紅,想發一筆橫財,幸得朝廷及時察知,派這位將軍來清除叛亂,除了我的人外,他也會派人護送,我們兩股人馬,定能安全護你回到南疆!”

她這廂話音剛落,那少年將軍已對唐努拱手行禮道:“我等來遲,令使節受驚,萬望恕罪,這股叛軍朝廷定將嚴懲不貸,只盼不要傷了兩國和氣。”他說的態度誠懇,那唐努也就立即表態道:“原來如此,□□如此廣大,自然好人壞人都有,叛軍之事,不必提了。”

事情到這裡,算是告一段落,本來沒什麼不對,我在一旁卻越看越奇怪,練兒剛剛一番話言辭鑿鑿,眼神卻見飄忽,竟彷彿略帶心虛,這在她而言何其罕有,自己不禁有些擔心,乘那將軍領着唐努去點兵時,湊到少女耳邊,悄聲道:“練兒,莫要算計這幫番人,他們爲人不錯,也算對我有恩。”換來她橫掃一眼,低聲嗔道:“胡猜些什麼呢?就你最是愛想!”

這般薄怒反而令人放心,知道不會有事,心裡便篤定下來靜觀其變,幾句話功夫,那邊已經商議妥當,幾個綠林中人加十餘兵勇隨之來到番人一方,幫他們三下五除二整理妥當,重拾起旌旗,就要繼續趕路。

眼看那唐努作勢要上坐騎,似想起什麼,又止住動作反身跑過來,對我和練兒行了個大禮,懇切道:“兩位恩人姑娘,若是你們有一日到天山南北,可一定要來找我,我一定好好盡地主之誼!盼後會有期!”說完也不待回答,深深又鞠一躬,回去翻身上馬,口中呼喝一聲,大隊人馬隨即啓程。

像他這般赤子之心也算難得,含笑目送隊伍漸遠於山林間,正想回頭,冷不防背後被輕拍了一下,耳邊聽一聲略顯不悅的:“喂,走遠了還瞧,有什麼好瞧的?”

說話的是練兒,拍背的當然也是她,原本是很自然隨性的舉動,卻偏偏擊在了實處!這一下毫無準備,都來不及剋制反應,我悶哼一聲腳一軟,往前一個趔趄,幾乎就要摔倒在地,還好身邊的人動作更快,結果是一頭撞了個滿懷!

接住自己的不是別人,抽着氣擡起頭,對上的是一張面沉如水的容顏。

“你有傷?”這一句雖是問句,但語氣卻並非詢問而是確定,練兒扶着人,神色是怒氣與驚訝的交織,不待回答緊接着又追問了一句:“是剛剛受傷了?”

咬牙搖搖頭,這時才從驟生的疼痛中緩過一口氣來,想直起身,卻發現腰上和肩上的手沒有半點鬆開的意思,也只得順勢繼續靠住她,解釋道:“不打緊,與剛纔交手沒關係,是之前山寨被破時留下的外傷,這麼多天大約也快好了,不用擔心。”

必然瞞不住的,所以坦白交代,本想盡量輕描淡寫的一帶而過,哪知練兒卻不買賬,聞言二話不說,搭在肩上的手就要往衣襟裡去!

這下可真嚇了一跳,即使隨她親暱放肆慣了,卻也得看看具體場合啊,詫異間趕緊一把握住那隻未遂的手,低聲急問:“練兒你要做什麼?”換來一聲理直氣壯的:“驗傷!”弄得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自己忙道;“舊傷有什麼好驗的?就是驗也不急在這一時,也不看看四周那麼多人,緩上一緩再說,好麼?”

聽了這話,練兒就傲然環掃了一圈周圍,其實唐努一干人走後,其餘人等離這邊都有一段距離,女子間親近說話本就不太惹眼,即使有個別留心的也被這一眼掃得忙不迭別過頭去,對此結果練兒似乎很滿意,又回頭繃着臉氣道:“不驗,萬一迸開沁血了怎麼辦?剛剛看你臉色都白了,可見那一拍不輕。”

她雖繃了臉說話,但我又怎會懼她,反因那話中的關切之情而頗感欣慰,就對她笑道:“你以爲拍了多重?都這麼久了,怎樣疼纔會使傷口沁血我最清楚不過,這一下還算好的,所以沒關係的。”

這麼講是想安撫於她,卻不知道哪裡沒說對,練兒聽了後變了變顏色,反而愈顯得不悅,好在這時候有人過來解圍,那少年將軍處理畢了事情,回過頭來見這邊一幕,就趕過來道:“怎麼?練女俠,你的夥伴不舒服麼?”

他一番關懷之心,完全是出於好意,練兒卻扶着我瞪他一眼,並不回答,突然道:“除了那身皮吧,看着就礙眼!可惜你們不是官兵,否則眼下我倒真想殺幾個來出出氣!”

那將軍聽得一怔,隨即苦笑道:“練女俠何出此言,你明知道我和兄弟們要靠這身皮和俘虜的廢物來賺城攻縣,打個勝仗挫挫官兵銳氣,也好暗度陳倉安全撤退,棄了官軍號衣那可是行不通的,又何苦爲難我們呢?”

“誰叫你們棄了?只是別在我面前晃而已,看着礙眼。”練兒沒好氣冷笑道。

那少年將軍竟也受得起她多變的性子,非但不以爲意,仰頭哈哈大笑過後,還真令人取來大氅披上,遮住了官家甲冑,才伸手請道:“我們還是去那邊林中坐下說話吧,我看練女俠你這位夥伴臉色不太好,心裡卻似有很多不明就裡要等解惑呢。”

這話算他說着了,剛剛那一番對話自己聽在耳裡,已起了莫大好奇,只是不知對方身份,也不清楚方不方便插嘴,只得做個默默的聆聽者,如今對方主動提起倒也正中下懷,練兒看了看我,也沒多說什麼,並肩一起走了過去,只是腰上的手卻一直沒有撒開。

去到林中厚草間盤膝坐下,對面的人才衝我抱拳道:“失禮了,剛剛實在是不方便,爲得是要瞞住那些番人,之前我也對練女俠說了,那唐努之父南疆羅布族大酋長,若真得知御林軍統要加害兒子,說不準這樑子就要算在朝廷頭上,我等雖是草寇之身,與朝廷作對,可也不想邊關太亂百姓遭殃,所以我才冒充官軍,爲大局着想,望莫見怪。”

這人倒是眼光銳利,一語道破了我最大的疑惑,釋然敬佩之餘,不禁道:“你們是王嘉胤的人?定軍山之前的求救貼,不知你們是否收到過?”

這疑問其實並不算太重,只是這段時間一直存在心裡,畢竟是寨中人那麼多天的期盼,如今既然遇到了,不由人不問上一問。

“此事我不太知情,不過,就算收到了,也無法抽身相助了……”那少年將軍搖頭道:“此次,劉廷元調了川甘晉四省兵力數十萬人來圍剿各路義軍,王老已戰死,現在是我舅舅高迎祥領頭,上月我們冒了絕大危險在米脂開英雄會,三十六路的首領都來不齊,被剿得是死的死的散,聽說你們那路已突圍入川,和其他各路比損失還算輕的。”

這一番解釋迂迴地頗爲高明,既委婉做了解釋也強調了情況,可我聽到的重點卻並未在這上面,而只是其中區區兩個字:“義軍?”

是的,義軍。

一直以來,都以爲練兒不過加入的是綠林草寇間的江湖同盟,也曾疑惑於這般風雨飄搖下朝廷爲何還有心思興師動衆來剿滅一干山賊,卻原來……腦中有什麼豁然開朗,心中卻還有些不能接受,我茫然看了看對面的男子,又怔怔的將目光轉到了一旁少女身上。

“練兒,原來你是在造皇帝的反嗎?”聽到了自己如此發問。

“什麼造反?我只管做我想做的事情,那狗皇帝卻要派兵打我們,我反正是不會和他客氣的。”這少女不明白我此刻心情,只是滿不在乎的笑道,頓了頓,又蹙起眉,握緊我倆交疊在一起的手道:“你掌心挺冷的,不要緊吧?我看還是別在這荒郊野外逗留了,咱們上路,找個地方好好歇息兩天,然後再考慮入川事宜。”

她是說做就做的性子,也不客氣,當即問這幫人要來了一匹好馬,告辭完就催促着欲行,自己還陷在剛剛的情緒中沒□□,此時什麼都給忘了,直到懵然間被練兒拉上了馬背,纔想起該說點什麼,便強打精神,對那少年將軍抱拳道:“多謝贈馬之情,呃……還請告之尊姓大名,來日若有機會,也好相見。”

那男子哈哈一笑,道:“什麼謝不謝的,都是自家人,我姓李,以前有個名,不過後來改了,現在叫做李自成,挺好記的,若日後不死,再相見時請我喝碗酒就是,哈哈哈!”

這已然不是好記的問題了。

託之前沒緩過神來的福,自己此刻表情想來還是木然的,心中也竟沒起什麼波瀾,只是淡淡的看着馬下之人,重複了一次:“李自成?闖王李自成?”

“哎,不對不對,闖王之號是俺舅舅高迎祥,我在他手下做事,蒙兄弟們不棄,送了個諢號小闖王,這個可不能錯認!”這男子連連擺手解釋道,一句罷了,又對練兒道:“練女俠,蜀地乃天府糧倉,你此去情勢大好,定要站穩根基,而我打算突圍後也在川邊建基業,秦嶺連綿八百里,便是封山開荒也可養兵,到時候聚兵聚糧,再西出潼關而爭豫楚,揮鞭北上扼有中原!到時候也要請你養精蓄銳,乘機而動,不知意下如何?”

眼前之人,字字句句,說得心頭越發透涼,正茫然不知所措之際,卻被身後女子輕輕摟緊了腰,然後,聽她郎聲笑道:“幫忙自然是應該,但逐鹿中原就免了吧,我可沒什麼做女皇帝的雄心,我尋到部衆之後,還是做自己的逍遙山大王去!”

因這一句,心,驀地又落到了實處。

於是相笑而別,便隨她縱馬而去,一騎絕塵。

作者有話要說:發現原著中有個習慣,即二十以上的男子也寫做少年,畢竟按史實李自成當時已經二十多了……嘛,雖然有些不太適應,還是沿用吧……

這章……咳咳,這可不是作者君吊胃口哦,劇情還是要交代的嘛,來,上火的客官多喝一碗菊花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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