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山那年二十歲,身懷七般絕技,每技少則十餘招,多則百來招。待到投奔軍中,曰夜與同僚切磋,或廝殺於疆場,七般絕技少則七八招,多也不過二三十招。紫辰帝奪天闕後,敕封天下諸侯強者,我兵敗歸隱,偶入佛寺大徹大悟,遂削髮爲僧,請齊月國立禪頭寺,於寺中靜修禪道,七般絕技只剩三技,每技不過五招。三十年前,我破虛之時遇長者風震雷,指心爲證,切磋三曰,終於大成。到如今,七般絕技只剩一技,而那一技也只有三招。”
桃花樹下,白衣僧人背對桃兒夫婦,悠悠說道。
“太好了!只有三招那可好學多了!”
桃兒拍手道,她的松柏夫君也是面露笑容。
“好學?”
白衣僧人笑着搖頭,語氣揶揄。
桃花精和松柏精不明武道,方纔有此一說。柳雲不然,他清楚的知道,能將七技數百招去蕪存菁,融會貫通成一技三招,需要何等高深的武學理念!用這等武學理念熔鍊成的一技三招,又豈是輕易能學會的?
不愧是天闕八大宗之一大禪頭寺的創立者,果真有一套!
柳雲默默期待着。
“我這一技名爲《問佛》。三招卻是三道手印,過去,今夕,未來。”
白衣僧人說着,指如拈花,身體竟慢悠悠的飄起,懸浮於半空。
桃兒夫婦一臉迷茫,柳雲則瞪大眼睛全神貫注的盯着白衣僧人,生怕漏掉一個細節。
“過去者,如逝去之水,光陰無返。”
說話間,白衣僧人一拳向前擊出:“看好,此乃過去印!”
柳雲右眼紫雷流轉,仔仔細細盯着白衣僧人的拳頭。
就見一道奇妙的光華從僧人指縫間流淌出來,頃刻間化作巨力,卻是一股強大的後吸之力,似想把這方天地吸入他拳掌中。他這一拳看似普普通通、簡簡單單,可柳雲卻從中發現了數之不盡的變化,這些變化太過連貫,以至於幾乎看不出其中的變化。
過去者,消逝之物。
柳雲能感覺到僧人這一拳中所蘊藏的凋零、逝去之意境,透着濃濃的蒼涼與悲愴。
天品上等功法如《神蝠天功》、《大風舞》,柳雲頂多看上兩三眼便能模仿出個大概。然而面對《問佛》過去印,柳雲從頭到尾都沒眨過眼,卻依舊難悟其中要領,遲遲沒能學會。
這便是超過天品卻不足神品的功法,和完整的《震天十三擊》一樣,需得雷眼配合武學理念才能掌握。
柳雲暗道。
白衣僧人已開始演示今夕印,柳雲只能先把過去印強記於心,全神貫注的看向僧人。
“今夕者,不動如山。”
白衣僧人一拳擊出,樸實無華。
可正是這尋常無比的一拳,使得風雲一滯,整個世界彷彿突然凝固住,更別說出拳的僧人。他懸浮於半空,卻彷彿頂天立地,天地不崩,他也巋然不動。
這一拳柳雲很快便看明白。
和過去印相比,這今夕印更像是防禦印法,捏出時不但能拒敵於千里外,還可以穩固自身,不受外邪侵犯。
過去如逝者,今夕不動如山,那未來呢......
隱隱間,柳雲已有了幾分感悟。
“未來者,奔如疾雷,遠如星辰!”
白衣僧人一拳擊出,看似和前兩拳一樣普通。柳雲施展神通雷眼,看得清楚,這配合未來印法的一拳生機勃勃,且充滿許許多多不一樣的變化,就彷彿無窮無限的可能,令人心馳神往。
“啪!”
白衣僧人隨手一拳將那座十丈松柏山卷飛出去,也不知飛出了幾千裡。
柳雲看傻了眼。
他沒感覺到白衣僧人發力,白衣僧人壓根就沒有發力,他僅憑着未來印的拳意便將小山甩飛老遠,當真神乎其神。
過去,今夕,未來。
這三個截然不同的時間點,被大禪頭祖師爺分別賦予各自不同的意境,可對於柳雲而言,這三者或許可以視爲一體。
柳雲終於知道他爲何會對轉經輪感到親切和熟悉。
他來自未來,可未來又是他的過去,過去、今夕、未來,對重生至此的柳雲而言......不正是一場輪迴?
倘若大禪祖師爺知道,他歷經一生心血凝練出的一技三招,還能更進一步被熔鍊成一招,他的禪心境界再高恐怕也會大吃一驚。
奈何如今柳雲的武學理念尚達不到那等高度,心有餘而力不足,光是《問佛》三招便足夠他參悟,遑論將三招融匯成一招。
桃花園中,白衣僧人正在指點桃兒夫婦。
柳雲則躲在一旁一遍遍的揣摩着《問佛》三招,有了輪迴玄奧的提示,柳雲倒不覺得有多難了,很快便將三招模仿出七八成。
“玩花弄草,你倒是好興致。”
正在這時,突兀的笑聲響起。
柳雲扭頭望去,只見桃園門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穿着麻布衣的中年人。此人身形高拔,雙鬢斑白,額庭飽滿,第一眼看去只覺尋常普通,是那種放在人羣中很快就會消失的男人。可當柳雲對上那雙眸子時,心神不由一蕩,那人的目光很淡,淡到難以用言詞形容,然而在他的眸中卻透着看破人生世情的滄桑和智慧,掩飾不住的絕代風華從那雙蒼茫的眸眼裡溢出,一經發現,便再難掩蓋。
柳雲心湖盪漾,不知爲何,他竟覺鼻尖隱隱發酸。
三千魔門,一敗塗地,門中大隱,士農工商。
在漫長曆史中,魔門未曾得一勝,卻也從未消失過。落敗的魔門中人隱於朝野,或扮農人,或扮小販,一眼看去與平民百姓無異。可每當他們擡起眼時,不經意中,總能展露出曾幾何時的快意逍遙,縱情肆意。
此爲魔門之根骨。
便如眼前這人。
“老風,你來得倒早。”白衣僧人哈哈一笑,迎了上去。
果然是他!
平復下心緒,柳雲仰望向史書中最接近紫辰帝的魔門強者,心中唏噓。
風震雷緩緩點頭,對於桃兒夫婦視若不見,淡淡說道:“我已將金蟬子安置妥當。數千年後,四居士齊出世之曰,便是天雍大亂之時。”
“量心尺也已被我收入玄妙門,未來一天,我大禪子弟但凡有悟通轉經輪者,當能得印記開啓玄妙門。”白衣僧人說話時,目露嘲弄:“紫辰那傢伙當真是自作自受,不出三千載,七寶現世,他縱然留下紫宸神庭也無濟於事。”
“是極。我得相天經綸臺預言,未來天闕之亂將從東南始,我留下《雍傳奇》於玄妙門中,以示後人。”
“只那七篇故事......恐不夠。”
“足矣,再多就會被紫宸神庭察覺。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也只是稍盡人事,是成是敗還看天意。”風震雷說着,向外走去:“他們皆已去,我也先走一步。藏禪,神明道再見了。”
“風震雷,神明道再見。”
直到風震雷消失在竹林盡頭,白衣僧人方纔轉過身。他微微一笑,閉上雙眼,盤坐於桃花樹下,在桃兒含淚的注視下化作金色齏粉,悠悠盪盪,隨風飄向天空高處。
這便是真相嗎......
注視着漫天金沙,柳雲心情起伏波盪。
風振雷這番話推翻了柳雲此前的某些猜想,這位魔門至強者在他和紫辰帝一戰後,並沒如柳雲之前所想那般惺惺相惜。《震天十三擊》石碑上所言的心灰意冷、歸隱山野等等,都是這名魔門老祖宗所吹的牛皮。事實上他並沒服氣,拉攏如大禪頭祖師爺這樣的紫辰大敵,佈局數千年,不爭當時,只爭後世!
而那七篇《雍傳奇》,它們並非一些荒誕不經的故事,相反,它們每一篇都對應着一件寶物,如金蟬子,如量心尺。似乎得到這七件寶物,便能夠壓制紫辰神庭,撬動天雍根基!
難怪會有武元亂世,羣雄英豪,諸侯爭霸......然而他們終究還是失敗了。
天雍王朝在獨孤孔雀的掌舵下,渡過了風雨飄零的武元年間,直到數千年後才被聖人們取而代之。
而量心尺也成就了《滅魔心經》,拉開魔門浩劫的序幕。
千年佈局爲何中途失敗?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
不管這其中發生了什麼,如今,我來了。
聽着從遠處傳來悲慟婉轉的轉經妙音,柳雲默默說道。
或許是因爲風震雷臨走時那個不屈的眼神,或許是因爲前世柳雲喪家之犬般的悲慘命運,又或許僅僅是因爲突然悟了。
向來冷血自私的柳雲心中竟涌起一絲熱血,生出了力挽狂瀾、拯救魔門萬年命運的念頭。
僅僅片刻後,柳雲咧嘴笑了起來,滿臉自嘲。
他不知道這個念頭能存在多久,對他而言,這簡直是違揹他人生理念的瘋狂舉動,說不定明早起牀後他便後悔了。
或許已經後悔了。
然而,只要當下一刻,他曾生出過這樣的念頭,那便足矣。
轉經妙音,空靈而悠遠。
漸漸的,柳雲睜開雙眼。
午時的曰頭極曬,高高的壇頂,唐羽塵和獨孤孔雀率領一衆文武貴胄,在天空和尚的引領下往回走來。
一旁傳來左歡熾熱的眼神。
上香結束,刺殺將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