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一直在望天。”
“小云雲,你就沒發現,這天色很奇怪。”
“夜色,自然是黑的。”
“從早到晚,黑了一天,連星辰都不見。小云雲,你真的沒發現有什麼不對勁?”
“不對勁?我看是你不對勁。難不成是對月思故鄉了。”
翹着二郎腿,躺在樓頂瓦叢間,柳雲看向一模一樣躺着的月東神。
“故鄉......”
月東神擡起手,壓下笠沿,冷笑道:“某家的故鄉早沒了。倒是你,某家很想知道你明明已經可以回江家,爲何還要留在這。爲了那個美人兒公主?”
“爲了殺一個人。”
“天空?”
“聰明。”
“今晚一過,便剩五天。你不去修行,帶某家來西坊做何?”
“找一個人。”
“誰?”
“你猜。”
“難不成是人稱玉面白袍龍陽君的荊如意?”
“月兄高明。”柳雲咧嘴一笑,卻被遮擋在荒誕不經的面譜下。
荊如意有沒有龍陽之癖,齊京城沒人知道。可禪頭寺中,荊如意當衆撕下假面後露出的那張陰柔美貌的臉龐,被好事之徒添油加醋的傳出,變成了說書先生口中的段子:小郎君大鬧禪頭寺。又過一天,也不知怎麼的,小郎君變成了龍陽君,不管荊如意有沒有什麼古怪癖好,他這古怪名號算是坐實了。
“玉面龍陽一定把你恨死了,你還來找他。”
“他恨的是柳雲,不是江流雲。”
“哦?某家倒是有點好奇了,你深更半夜找他做什麼。”
“做一件大事。”
夜深人不靜,兩人躺在西坊最熱鬧的賭坊五層樓頂,樓下是川流不息的人潮,四周人聲鼎沸,卻無一人發現肆無忌憚的柳雲和月東神。
和月東神在一起是一件十分輕鬆的事。
他喜歡一個人在有月亮的破院涼亭中喝酒,邀你喝酒,卻不勉強。他經常一個人遠遊,消失大半天,卻總會在你想起他時出現。他從沒什麼要求,偶爾會擅作主張,比如那曰幫柳雲阻截天空和江心月。他帶着斗笠、圍着火紅圍巾,你永遠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可他一旦開口,便是心冷如柳雲也覺十分有趣,甚合胃口。
和這大千世界的衆生相比,他更像一個匆匆過客。倘若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不見,柳雲也不會覺得奇怪,過上一陣,甚至會懷疑起自己身邊究竟有沒有出現過這樣一個戴着斗笠,穿着蓑衣,裹着紅圍巾,喜歡獨自飲酒的奇怪少年。
“那你來齊京......來天闕大陸,是爲了什麼。”柳雲問。
“揚名立萬。”月東神道。
“揚名立萬又是爲了什麼。”柳雲問。
“等到那一天,你自然會知道。”月東神彈開斗笠,仰頭遙望明月。
柳雲沒有再問下去,一陣不同尋常的腳步聲從三層向上傳來,凝心靜氣,神明上升,柳雲“看”見了齊京人稱玉面白袍龍陽君的荊如意。得了這樣的綽號,任誰都不會開心,荊如意就很不開心,他明顯喝高了,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懷裡的兩個美姬花容大失,無奈之下只好充當荊如意的柺杖。
這裡是血窟,也是陳平和胭脂飛的老巢,陳平、胭脂飛皆是弱水宮的人,即便不用去問郎無病,柳雲也能找到荊如意。
在美姬的攙扶下,荊如意終於爬上了五樓,跌跌撞撞的闖入一間雅室。
雅室清靜古典,屏風紋鳳,紅窗粉燭,精緻中透着一絲曖昧的風情。
“少爺,讓柳綠和霜梅服侍你。”
左邊的美姬有意無意的用她飽滿豐胸蹭着荊如意的手臂,含情脈脈道。
誰料荊如意眼中突然閃過一絲戾氣,猛地揚起手臂,將美姬推倒在地。
“滾!都給我滾!胭脂飛這個搔婊子就知道拿你們這些貨色來糊弄我。別以爲我不知道,在你們眼裡我再怎麼努力也不過是個撿回來的雜種!比不上他根正苗紅......一個個都等着看我的笑話......”
兩個美姬被毫無徵兆暴起的荊如意嚇壞,顫抖的坐倒在地上,不知所措。
“你們兩個,先下去,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
清冷中透着揶揄的聲音響起,兩個美姬如蒙大赦,也不管開口的誰,連忙跑出雅間。
嫣紅的燭光下,柳雲翹着二郎腿坐在雕工精良的太師椅上,食指彈動,注視着燭光外陷入瘋癲的荊如意。
這種感覺,就彷彿坐在戲臺下,看着戲臺上正在表演的戲子。荊如意玉面紅脣,眉宇若星劍,俊美之極,便是不敷粉也能輕而易舉將戲臺上的那些俊俏小生比下去。
終於,荊如意不再演戲。
他頰邊醉酒的紅暈漸漸消退,渾濁的眸子變回清澈,略顯陰寒。
直起腰,一股的孑然於世的孤傲氣質順着荊如意脊背涌出。
轉過身,荊如意看向柳雲,目光冷凝。
“請。”
柳雲端起不知何時倒好的美酒,敬向荊如意。
四目相對,只一個眼神,兩人便都瞭然。
荊如意並非真醉真瘋,而是早早發現屋頂上的柳雲和月東神,故意露出破綻,想要引誘柳雲和月東神出手。他演戲演得惟妙惟肖,聲情並茂,渾然天成,卻瞞不過柳雲,當場識破。
眸中流淌出古銅色的光澤,荊如意手腕一抖,柳雲手中的酒盞竟脫手而出,劃過一道弧線落入荊如意手中,酒水未泄分毫。
柳雲右眼中雷華翻滾,只見空氣如浪波盪,向兩旁分開,光憑肉眼實難捕捉。
荊如意這一手,看似簡單隨意,可若沒有極高的武學天賦、十年如一曰的苦練,委實難以做到。
比起天空和尚穿梭於空氣的“瞬移”妙法,也差不了多少。
可天空是依仗《問佛》未來印,荊如意更像是武學造詣到達一定高度後,由量轉質的突破。
天空年近三十,而荊如意,尚不過是和柳雲一般年紀的少年人。
“好手段。齊京人都被你玉面龍陽給騙了,真是好傻。”
熟悉的聲音傳來,聽到“玉面龍陽”四字,柳雲面譜後的臉上浮起哂玩的笑意,反觀荊如意,他依舊一臉冷漠。
幾乎同一時間,兩隻拳頭撞在一起。
荊如意以血罡包拳,月東神則赤手空拳。
劇烈的氣波如漣漪震盪開,吹斷屏風,狼藉不堪。
月東神以血肉之軀硬抗入魔八重的荊如意,也只是稍稍後退了半步,嘴角更是掛着若有若無的輕鬆笑意。
“好一個玉面小龍陽!”
雅間中升起第三股戰意,卻是柳雲興致上來,按捺不住,大笑道。
空氣又是一陣波動。
荊如意回眸間,柳雲已出現在他斜側方。
罡兵風月出,鳴嘯着劈向荊如意的右肩,勢如破竹,亦如狂龍吞月。
“哼。”
絲絲黑氣從荊如意頭頂躥出,如霧遮天,又似黑蛟弄雲。
手臂扭曲成幾乎不可能的角度,荊如意長吐一口氣,右拳含罡擊中風月,左手捏掌成刀擋向月東神玉白的拳頭。
“嗡......”
風月鳴嘯不止。
柳雲筆直屹立,凝望向在他和月東神的聯手全力合擊下,只退後兩步毫髮無損的荊如意,目中閃爍着莫名的光彩。
如此荊如意,他若使出六成真功夫,那曰大禪頭寺中又豈會那般不堪。
“可能喝酒?”月東神冷笑一聲,陰惻惻的問道。
“大名鼎鼎的江流雲和月東神請我喝酒,我豈會不喝。”
黑氣散盡,荊如意走出,他看向收斂右目雷華的柳雲,笑得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