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微的笛聲幽幽地飄遠,彷彿擴散於整個天地之間。一種包容一切的慈悲心懷,將遠近的山水、蟲魚、鳥獸、蒼生全部囊括進來,所有人都於這一刻有所感觸,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中動作,靜心體會着微風拂面的溫柔感覺。
唯有一人在此時皺緊了眉頭,喃喃說道:“這種假惺惺的慈悲,真是噁心到了骨子裡……”
秦言凝神傾聽之時,忽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雖然輕柔微淡,仿若蟬翼舒展,卻也構成了此方天地間唯一不和諧的因素,就此打破了平靜。
他倏地睜開眼,就見忻仙的身形從旁邊掠過,如一縷輕煙,一閃一躍便飄入小亭中,來到葉星河面前。
笛音霎時停止。佛性遠去,淨土消散,一切復歸原樣。
葉星河睜開眼來,凝視着面前氣勢洶洶的不速之客,率先開口道:“忻姑娘,有何指教?”
忻仙俏臉上覆着一層寒霜,冷冷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吹得很難聽?”
“哦?”
“吹得難聽也就罷了,偏偏還要在其中滲雜一些假仁假義的大道理,很讓人反胃的你知道嗎?”
葉星河淡淡一笑:“抱歉,我沒想到忻姑娘也會來聽曲子。”儘管被忻仙如此攻訐,她的心裡眼裡卻沒有任何氣惱之意,白皙的臉上漫着輕靈神聖的氣息,傍晚的昏暗也因她而增添了幾許亮色。她宛如從晨曦中走出來的仙子,淡漠地應付着俗世裡糾纏不清的愚婦。
忻仙顯然也有了這種感受,臉上寒意更加凜冽。她冷笑幾聲,言語愈發尖刻:“不管我聽不聽,你都不該以這種邪門歪道來愚弄世人。誤人誤己,你好像還覺得很驕傲?”
“邪門歪道?”葉星河的眉尖不易覺察地微蹙,“忻姑娘此言未免太過。星河虔誠唸佛,一心向善,修的是我佛八萬四千大道,豈可以‘邪’‘歪’謂之!”
“呵!修佛,修佛,一肚子譁衆取寵,滿門的男盜女娼!三大佛門,如今已是藏污納垢之所,縱使你能獨善其身,亦不過杯水車薪,終免不了衰亡之勢!何況,呵呵,你莫要忘了,那天晚上你讓他對我做了什麼!如此行徑,也配稱正道?”
葉星河眸中蕩起絲絲漣漪,隨即斂如一汪寒潭,聲音卻是十分低柔:“那天晚上是我不對,可你也不該因此詆譭我教門。”
忻仙盯着她,那樣子恨不得把她一口吃掉:“我可不是詆譭,只是實話實說。你們這些吃齋唸佛的和尚,一個個都走錯了路,滿口的歪道理,還偏偏自以爲是,覺得高人一等,卻不知自己就跟小丑一般,可笑之極!我問你,你們這些和尚,上不能安民意,下不能證長生,整天打坐唸經又有什麼用呢?”
葉星河搖了搖頭,雙掌合十,應道:“爲僧者,萬緣都罷;了性者,諸法皆空。大智閒閒,澹泊在不生之內;真機默默,逍遙於寂滅之中。三界空而百端治,六根淨而千種窮。若乃堅誠知覺,須當識心:心淨則孤明獨照,心存則萬境皆清。真容無欠亦無餘,生前可見;幻相有形終有壞,分外何求?行功打坐,大巧若拙,只要素素純純寡愛/欲,自然終證佛果。”
“滿口胡柴,真是笑死人了!寂滅門中,須雲認性,你不知那性從何而滅!枯坐參禪,盡是些盲修瞎煉。火熬煎,反成禍。你那靜禪釋教,寂滅陰神,涅槃遺臭殼,又不脫凡塵。滿口誑言,還不知羞慚,簡直貽笑大方!”
在忻仙肆意的嘲笑聲中,葉星河默然不語。她眼中漾起流轉的波紋,彷如實質的寒潭之水滲漏過來,映入忻仙眼中,泛起陣陣清冷之意。
她沉凝片刻,眸光幽幽,終化爲輕輕一嘆:“看來緣分已盡了。”她目光在秦言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轉過身,一步踏入被晚霞染紅的湖水中,只留一個素白的背影,眨眼消逝。
她竟這麼走了!
秦言心中涌起荒謬的感覺。堂堂幻真島首席弟子,被無數老和尚讚譽的佛門天才,令自己也爲之心折的女菩薩,竟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刁蠻無禮的小丫頭駁倒了,最後落荒而逃!
老天爺,莫非是你覺得本少爺這些日子過得太平淡了,所以跟我開了個玩笑?可是,老子現在想聽經又該去找誰……
“你是不是想罵我,甚至還想打我?”忻仙回過頭,看着秦言陰霾的神色,“說到底,你根本沒有想到,所謂佛門裡證了果位的菩薩,反而辯不過我這個小丫頭吧?”
秦言放緩呼吸,也放低了聲量,壓抑着胸中怒氣,道:“你的任性妄爲,簡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可事實就是如此。不要以爲我只是詭辯,山上的老婆子早就說過,除了悟葉老頭,當今天下已經再也沒有真正的修佛者。你早就走錯了路,而且越陷越深,我氣走她,正是感念你曾經相助的恩德,想勸你迷途知返……”
“閉嘴!”秦言沉聲打斷她,“鄙人福淺命薄,消受不起你的好意。你不欠我什麼,我也不敢奢望你的恩德,請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吧!”說完,他丟下原地發愣的忻仙,頭也不回地走了。
對於大道的追求這一方面,秦言比所有人想象得更加固執,只要他認定了的事情,就會一路走到黑,從來聽不進別人的意見,說是頑固不化也不爲過。
過了好半晌,眼看着秦言的氣息已徹底遠去,忻仙臉上才又浮現出如以往般清豔的笑容,輕輕一嘆:“冥頑不靈的人,下場總是可悲的。哎,我大概已經能想象出你以後哭泣的模樣……”
此時夕陽餘暉落盡,水天皆暗,萬物都蒙上了一層濃濃的陰影。少女步出短亭,負手眺望,但見鴉雀暗啞,周圍的樓閣散發出沉鬱蕭瑟的氣息,彷彿一尊尊被遠古石化的洪荒巨獸。
“出來吧!不要再躲了!你等這個機會,不是已經很久了麼?”清脆的聲音隨着夜風傳盪開去,語音中濃濃的寂寥惆悵,更爲天地間蕭瑟的氣氛增添了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