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萬家燈火,古風村內,一間昏暗的小屋中。
“小雅,累不累?哥哥很重吧?到屋裡了,快把哥哥放下來?”一進家門,回到房間內,趴在小雅背上的米天羽立即開口道。
“嘻嘻,米哥哥一點也不重,又變輕了,小雅揹你走上十幾里路都沒問題,就這點距離……”小雅笑嘻嘻地答道,可話剛說一半,卻戛然而止。她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而今,米天羽乾瘦如柴,身體越來越虛弱,體重自然也越來越輕,同時這也表明他離死亡越來越近了,已時日無多。
“米哥哥,對不起,小雅不是故意的。”小雅把米天羽放到牀上,握着他乾枯的手,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小雅,沒事,哥哥早看開了,能在臨死前,有你這麼一個妹妹在照顧,死而無憾,只是……哥哥等了兩年,可能再也沒有多少時間等下去了……有些不甘心。”米天羽反手握着小雅的手,眼神憂鬱、悲傷。
“米哥哥,你不會死的,小雅還要照顧你一輩子呢。”小雅哽咽着說道,她年紀雖小,六歲不到,但心智成熟,不然縱使米天羽能耐再大,也不能教出這樣一個小女王來,打遍十幾裡內無敵手。
“小雅,人總有一死,即便是武者修出了元神,踏入修道者行列,也不過多出了幾十年的壽命,而修道的至高境界,更不過只是多了幾百年的壽元,一切終是塵歸塵土歸土。相比琪琪,我已經多活了兩年,苟且偷生了兩年,死不足惜。”米天羽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輕輕撫摸着小雅柔嫩的臉蛋,他八歲不到,但一個人孤孤單單兩年,每日三省,心智蒼老得超乎常人。
黑暗中,小雅撲閃着烏黑的大眼睛,眼淚嘩嘩直流,幼小的嬌軀顫動,她在輕聲哭泣着,從四歲開始,她就依照孃的囑咐,跟着米天羽,陪伴他,照顧他,兩人的感情很深,情同兄妹。
兩人沉默不語,半響,小雅站起身來,離開牀邊,爲小屋掌上燈,屋內登時大亮,入目家徒四壁,傢俱很簡單,只有一張木牀,連桌椅都沒有,很寒酸。
“米哥哥,小雅以後一直陪着你,寸步不離,那些壞蛋要是敢再欺負你,我就打斷他們的腿!”光線變亮,看到米天羽滿身的傷痕,一塊青一塊紫,小雅咬牙切齒,大眼睛瞪了起來,憤怒的表情看起來煞是可愛。
米天羽微微一笑,道:“小雅,別這麼兇嘛,這樣就不可愛了。”
微微頓了一下,他喟然長嘆,又道:“他們沒有錯,是我的錯,天意弄人啊。”
小雅抱着米天羽的手臂,輕輕道:“嗯,是老天不長眼,害得米哥哥成這樣子,小雅也相信,米琪姐姐不是米哥哥故意害死的。”
米天羽不語,怔怔看着前方,眼神更加憂鬱了,那個五官精緻,如一個瓷娃娃的小姑娘又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她很文靜害羞,不愛說話,整天跟在自己屁股後面,捏着自己的衣角,探出頭來,偷偷張望着,似乎一直對這個世界很好奇。
這個小姑娘是米天羽的親妹妹,與他龍鳳雙生,像個小天使,天性善良,溫柔乖巧,漂亮可人,只是不愛習武,說有哥哥保護就夠了,她不需要練武。
牆壁上有一盞的油燈,跳躍着昏黃的火焰,燈芯在吞吐着光芒,彷彿在燃燒生命。
人的生命,就彷彿一盞油燈,終有油盡燈枯的時候。
之後,小雅給米天羽身上的傷擦藥,還做了一頓美味的晚餐,米飯,三菜一湯,色香味俱全。
晚飯過後,米天羽對小雅說道:“小雅,你回去吧,別讓嬸嬸着急了。”
“米哥哥,小雅今晚不走了,小雅要陪米哥哥睡!”小雅不樂意了,黏着米天羽,一臉央求。
小雅雖然還很小,但性格很倔,一看到她這架勢,米天羽就知道怎麼勸也勸不走了,且她也不是第一次要留下來陪他睡。再者說,今晚發生了這事,小雅肯定不放心他一個人。
“好,那我們早點睡吧,明早哥哥還要教你練拳。”米天羽也不多勸,換上睡衣,躺到了牀上去。
小雅則從衣櫥裡取出自己一直放在這裡的小睡衣,也不避嫌,當着米天羽的面換上,兩人都睡到一塊了,還有什麼需要避嫌的?更何況,兩人都是幾歲的小孩子,男女授受不親是相對於成年人來說,而對他們卻幾可忽視。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沉沉睡去。
夢中,米天羽又看到了血海浮屍,白骨森然,斷臂殘軀……前方,爹孃牽着米琪的小手,背對着他,頭也不回地走向遠方,三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他們皆一身白衣,爹的背影挺拔偉岸,孃的倩影傾國傾城,米琪的背影羸弱嬌小。
“哥哥,哥哥……”正當他們一家三口快要消失在米天羽的視線中時,米琪突然轉過頭來,一臉天真,五官精緻,如瓷娃娃一般,她衝着米天羽大聲喊着,聲音中充滿了依戀,傷心。
米天羽站在血海中,想大聲迴應,卻怎麼也喊不出聲來,脖子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緊緊勒住,腳下更像是生根了似的,插入血海中,一動也不能動。
“哥哥,哥哥……”不多時,爹孃和妹妹便消失在了地平線上,妹妹的哭泣聲也漸漸遠去,直至杳無音訊。
這時,那股束縛米天羽的無形力量煙消雲散。他解脫了出來,能言能動。
“妹妹,妹妹……”他大哭大喊,踩着無數屍體,拼命向前奔去。
“爹,娘,琪琪,等等我,不要丟下我……”米天羽揮動着手臂,拼命追上去,不知追了多久,直到他筋疲力盡,倒在血海中,也見不到爹孃和妹妹的一絲蹤影。
“啊——”他跪倒在血海中,發出撕心裂肺般的哭喊聲,非常悲慟,傷心欲絕。
依偎在米天羽懷中睡覺的小雅被驚醒了,她能聽到米天羽睡夢中低低的哭泣聲。黑暗中,她伸出小手,輕輕摸上米天羽的臉頰,上面滿是淚水。
“米哥哥,米哥哥……”小雅輕聲呼喚。
米天羽早已醒來,不言不語,半響才低低嘆息了一聲。
“米哥哥,你又哭了。”小雅縮進米天羽的懷中,抱着他,聲音帶着哭腔。
“小雅,哥哥又把你吵醒了。”沉默許久,米天羽握住小雅滑嫩的小手,悲傷的聲音中,還帶着一絲歉意。他每隔一兩天就會做這種噩夢,這兩年來,他幾乎沒睡過一次好覺,身體再好的人,也會被消磨成他這副樣子。
安撫了小雅一陣子,待到她睡着後,米天羽卻再也睡不着了。他輕輕地爬起來,下牀,顫顫巍巍地走到窗前,凝望夜空,那裡星光點點,深邃遙遠,美麗迷人。
而後,他把目光投向後山,每到夜晚,那片山脈裡便有一股意念在召喚着他,足足召喚了兩年。
“我不會去的!”不知何時,他又已是滿臉淚水。
朝陽初升,萬物復甦,空氣特別清新,米天羽家後院。這裡栽滿了茉莉花,一陣陣淡淡的清香味在空氣中流動。
“小雅,每日早上要堅持打我教給的這套拳法,它本是我家的一套不傳之秘,不僅威力極大,還能強身健體,最大限度地激發人的身體潛能,只要你每日堅持不懈地打上幾遍,照你如今的身體素質,不出兩年,你就能打破人體極限,自然而然地練出元神,踏入修道者的行列。”米天羽站在一棵老槐樹下,臉色蒼白,上面還有幾顆汗珠,他正在指點小雅練拳。
這套拳法本是他們家的不傳之法,可惜他時日不多,小雅又是他如今最親的人,從今日起,他把這套拳法正式傳授給小雅。
小雅一身勁裝,簡單古樸,一條長長的馬尾辮垂到***,人雖很小,但顯得英姿颯爽,巾幗不讓鬚眉。她一拳一拳打出,拳路有些怪異,看起來很深奧晦澀,她出拳的速度時而緩慢,時而飛快。有時看似很慢,實則很快,隱隱可看見一絲殘影。
看着正在練拳的小雅,米天羽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血色,嘴角噙着微笑。這小姑娘是個天生的武者,他剛給她打了一遍這套拳法,她照葫蘆畫瓢,就打出了七七八八的拳形來,對她來說,假以時日,拳法中蘊含的那股拳意也是手到擒來之事。
“小雅,回來休息一會兒。”一刻鐘後,米天羽招手把小雅叫回來,眼中有一絲欣慰,這小丫頭在武學上的天賦似乎比自己還高。
“米哥哥,小雅還不累,小雅還想練呢。哼,等我練出元神,就可以真的打遍方圓百里無敵手,連那些大人都不是我的對手,我要保護米哥哥。”小雅滿頭大汗地跑過來,舉着小粉拳,嘟着小嘴嚷叫道。
米天羽啞然失笑,這小妮子野蠻得緊,有些無法無天,要不是他管制着,學會一身本領的她不知道會闖出多少禍來。
“呵呵,來,先喝口水,擦擦汗再說。”米天羽笑了笑,給小雅遞茶水,拿手巾替她擦汗,並語重心長地道:“小雅,欲速則不達,保持一顆強者之心的同時,也要時常保持一顆平靜的心,聆聽武學,聆聽大自然的聲音。我爹孃在的時候,時常告訴我,道化萬物,多感受這個世界,迴歸道始,對修煉有莫大的幫助。”
小雅大眼睛發亮,一邊喝水,一邊笑嘻嘻地看着米天羽,眼中有着濃濃的崇拜之色。
日復一日,春去秋來,在剩下的日子裡,米天羽每日不遺餘力地教導小雅武學,督促她強健體魄。
只有擁有強壯的體魄,才能孕養出元神來。
“小雅,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出拳要狠,要快,力求達到一擊必殺,不給對方反擊的餘地,你這一招未能斬盡殺絕,給予了敵人緩和的餘地,到時候死的人便是你!”後院中,老槐樹下,米天羽坐在一張椅子上,臉色蒼白,眼中有一絲憤怒,恨鐵不成鋼。
“是,米哥哥,小雅錯了!”小雅稚嫩的小臉蛋憋得通紅,爲自己出拳沒達到米天羽的要求而眼中淚光點點,差點哭出來。
“繼續,達到我的要求才能休息!”看着臉頰上滿是汗水,一揮汗便如雨下,依舊咬着牙堅持的小雅,米天羽冷冷地道。
而後,他擡頭望天,秋天來了,老槐樹失去了往日的色彩,天空一片蕭條,大地萬物生機了了,這是一個生命凋零的季節。
一天天又過去了。
“周熙雅,你愣什麼神?戰鬥中愣神是最致命的,你小腦袋裡裝的是什麼?還有,我教給你的是攻殺之術,不是御身之術,你出手狠、快,但不準,不能一擊必殺,若敵人也跟你一樣習練的是攻殺之術,如今死的人也是你!”此時,米天羽躺靠在一張老虎椅上,臉色白得嚇人,眼窩深陷,氣息很微弱。
“米哥哥,小雅今天不想練拳了!”今日,小雅有史以來,第一次拒絕了米天羽的安排,有些不高興地來到他身邊。
“不行!繼續練去,你還沒達到哥哥的要求!”米天羽怒瞪着小雅,費力的呵斥道,如今,他站都站不起來了,虛弱到了極點。
“哥哥,小雅以後一定會達到哥哥的要求的,現在就讓小雅先休息休息吧!”小雅委屈地說道,眼中有淚花在閃。
“沒有以後!如今盜匪猖獗,四處奸.淫擄掠,殺人放火,你不達到哥哥的要求,讓哥哥怎麼放心得下?哥哥會死不瞑目的啊。你這麼好的姑娘,長得這麼漂亮,即使躲在村裡不出門,哥哥和嬸嬸都放心不下,給我繼續練去!”米天羽絲毫不憐香惜玉,命令道。
“我不去,我要陪哥哥,嗚嗚……哥哥,孃親他們前幾日來看過你,說你沒幾日好活了,嗚嗚,小雅哪也不去了,小雅要陪哥哥,嗚嗚……”小雅抱着米天羽,哀嚎大哭,梨花帶雨,其聲悲切。
米天羽怔了怔,眼神一暗,仰頭望天,喃喃道:“原來,我還只有幾天的日子啊,三年了……”
這幾日,小雅沒再練拳,米天羽也沒再督促她。
米天羽需要小雅的幫忙,他想要再次看一遍這個世界。村內村外,山上山下,都能見到兩人的身影。小雅揹着瘦得不成人樣的米天羽,走過每一寸他曾經走過的土地。
“東哥,米教官走都走不動了,他要死了!”村頭,一羣小孩聚在一起,看着小雅揹着米天羽一步一步走上山去,其中一個**歲的小男孩一邊擦拭着眼淚,一邊哭着說道。
“米教官好可憐,當年我們拋棄了他,讓他一個人孤零零走過來,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另一個小孩也哭着道。
“嗚嗚,教官不會是那種人的,他一定不是故意殺死米琪的。”
看着山腰上那兩道幼小的身影,衆小孩低聲哭泣。
“哈哈,他活該,死有餘辜,是他親手殺死我們可愛的小天使米琪的,還害死了他父母,嗚嗚,他該死!”東野這個大男孩臉上掛着淚痕,又哭又笑。
當年,米琪在他們心目中的分量一點也不比米天羽少,每當他們在村頭習練武學的時候,害羞、溫柔可人的小米琪便安靜地坐在那棵老槐樹下,笑眯眯地看着哥哥教大家練拳,給他們準備茶水,等他們停止修煉,一一給他們遞上涼了的茶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