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迫面前的那片藍光碧影消退了,王重陽張開眼睛,發現已脫離波濤中,置身回船艙的牀榻上,但卻在另一艘船。起坐四顧,這裡比述天保的較寬敞;下牀走動,或許浸在海裡太久,有點虛浮,碰撞到了桌椅,險些兒跌倒。王重陽在椅上稍作定神,聞得門外有腳步聲漸近。不久,門被敞開,見衣發沾溼的孫博樂進來。
「……衆人情況可好?」王重陽問道。孫博樂答道:「船家夫婦和五名船伕,全部尋回了。」王重陽馬上問道:「她和狗兒呢?」孫博樂疲憊地道:「剛又下了一次水,仍不見她們蹤影。」王重陽情急下衝口而出,道:「騙人,怎會不見了她們!」孫博樂頓時火冒三丈,道:「好!就當是我騙你。」忿然離去。
王重陽悄悄離開艙房,熘到船裡四處仔細查看,確沒有發現她與狗兒。悵望破曉前的長空,微微顯露絲絲縷縷的黑雲,妳到底躲在哪裡?後悔爲何出海前,沒有先打聽清楚天氣?後悔魯莽地攀登主桅,沒有專注守在妳身邊!後悔當初不狠斷情根,辜負妳大好韶華。很後悔……
王重陽整天躲在房裡,怕失魂掉魄的模樣被人家看到,更怕與孫博樂及其部屬有相逢。述天保夫婦過房問候,王重陽即問及林朝英二人情況,桃三娘瞧他聽到他們獲救時,已失她們蹤影,強掩悲愴,便不多逗留。
「我們船隊暗中巡查監視,金國在東海的活動,不便靠近,惟有明晚派小船,接載你到登州上岸。」孫博樂見他欲言又止,再道:「已吩咐下去,船隊會繼續搜尋朝英二人。放心吧,五年前她追查你的行蹤時,也曾墮海遇險,最終吉人天相。」王重陽面有愧色,把臉略移到另一邊。孫博樂又道:「我們在登州設有地點,你大可在那裡住下,等待朝英的消息,和部署去向。」述天保打算到山東寧海訪友才返錦州,於是孫博樂安排了兩艘小船,王重陽、述天保夫婦和許光坐其中之一,並遣容寬跟隨。
王重陽想這應爲了提防述天保三人,但見容寬燒香煮茶、營造氛圍,連寡言的許光說話也多了。說過了道經辯解,王重陽轉話題到醫療,桃三娘曉得他的用意,乾脆地道:「放心吧,林姑娘墮海前,功力至少回復了八成以上。說起來她們的內功也太刻苦!滅陽以達至陰,故此體內真氣稍失控,先受寒害,繼而溫熱反噬紊亂經脈。」許光插嘴道:「後唐有一魔人,憑藉極北苦寒之地,數百丈下的冰玉窟,練成了驚世的至寒至陰邪功。」小船泊靠登州西邊荒灘,互道珍重後,述天保等北上山東,容寬陪王重陽東歸登州。
登州的接頭處,是長孫珍隆其中一間香藥店。
抵達後兩天便屆七夕節,雖未及蘇杭熱鬧,但翠帟張布,集市上販賣的物品逾百餘種,小販們擺攤都擺進了巷子裡。王重陽沐浴更衣後到了後院,點燃混有丁香、甘鬆的「春消息」香粉,目送繚繞青煙騰空,銀漢河清,一道鵲橋雙星對望,惘然唸道:「在哪兒?在哪兒?在哪兒?」。良久,轉身回房,便見容寬站在垣牆拱門中。
「重陽真人。」容寬看他對述天保這樣稱呼甚受落也就跟從,道:「店東贈了些巧果和相州酒,特意帶來與你度節。」雖坐在幾座晾曬花果藥材棚架之間的陳舊木桌椅,但如此良宵裡淺斟對酌,王重陽心想若換上了她,或可暢懷「私語」。「此酒如何?」容寬邊問邊再添酒。王重陽道:「夠滑辣。」容寬道:「『晝錦堂』算是相州酒中頗具美名的。」王重陽一怔,道:「相州『晝錦堂』,乃三朝賢相韓琦的堂舍。」重重把杯子放在桌面,瞥見盤子上用油麵蜜糖製作,花樣百出的「巧果」,當眼處有一對披着甲冑門神樣子的「果食將軍」,驟生百感,忽聞容寬輕聲一笑,隨口辯道:「這些果食確奇巧萬端,不覺多看幾眼。」
容寬道:「誤會了,我笑皆因有幸與『義守楚州第一人』度節,甚感光榮。」王重陽笑了一笑,憶及往事,道:「當年金賊殲盡滅絕,楚州義軍艱苦圖存,韓元帥不忍心血被毀,公開呼籲各界支援。我激於義憤,率先響應,不意獲武林同道贈此虛名……」容寬道:「當年對救助近乎覆沒的楚州義軍,各界嗤鄙『螳臂擋車』,能急人所急,爲衆不肯爲,理當推崇。現今能肩負『匹夫有責』者,稀矣。」王重陽點頭認同,胸間豪氣充盈。
翌日,孟漢光到訪,王重陽與之茶敘於曬棚架間的木桌椅。王重陽問道:「仁弟到此,有何事幹?」孟漢光道:「當下與兩淮地區的維武盟弟兄,協助河南府一帶的宋民逃返宋境,避免受災於金主鐵蹄南下。到此一爲籌措物資,二爲獲取最新情況和部署。仁兄又因何在此?」王重陽道:「錦州歸程時,海上遇險,幸得孫博樂拯救,並護送到此安身。」孟漢光問道:「兄有何打算?」王重陽稍作遲疑,孟漢光續道:「蒼生亦陷水深火熱,亟須仁兄般有名能士施援!」說着起座,抱拳長揖。昨夜夢迴舊事舊物,醒來深感憾矣,此刻當年戰友陳之局勢,動之以情,教人如何拒絕?念及日後若有她的下落,孫博樂自當相告,便就此答允。
金主亮七月遷都汴京後,加緊徵集男丁以充兵源,擄掠民女供己淫樂,對宋民鞭撻尤甚。王重陽與孟漢光等,助居於徐州、許州的宋民逃往襄陽,沿途累計達百戶之多。九月下旬,他們再返徐州,拯救了附近一帶五十餘戶,由於金兵已分四路南侵,截斷了西逃途徑,惟有南下經建康府到台州孫博樂的據地。仲冬的午後暖陽,暖和得令人身心舒暢,孟漢光脫口道:「比起七八月往襄陽時,風啊雨啊後又熱又悶,現在舒服多了。」瞟眼王重陽的背影,心裡慨嘆何日他才把那魔女忘掉?每於日昃後,不自覺頻回頭看影子,這新添怪習,屢勸不改,令人氣惱又憐惜!輕拍他的右肩一下。王重陽道:「北人畏熱,如今北風大作,正是金賊渡江的好時機。」孟漢光同感憂慮,道:「完顏亮被堂兄弟放冷箭,在後方老家篡位自立,只恐他孤注一擲,奪了大宋國土,據此反撲。」
上月初完顏褎遼東叛變,聽聞那魔將毛雅與暗黑劍士居功不少……莫非她投靠了他?不可能!她已非魔巒中人,何況相信她對自己的情意……然而她外婆因完顏亮策反失勢,此舉報復他亦無不可……反正只她仍在世,總信有朝能再見。
此時,有一隊打着「奉旨犒軍」旗幟的人馬,從後而上,王重陽關切地跑到背後跟隨的老弱身邊,護着並呼籲他們儘量走在道旁,讓路予該隊人馬亦可免損傷。
從徐海二州一帶跟隨南下者達二佰餘人,到了宋境雖分了三批,王重陽帶領的也有七十三人,投店不便且支出不菲,沿途惟有野餐露宿。王重陽、孟漢光、孫源和跟隨者中的四名男丁,到前面小鎮店舖購買食物。從遠便見到那隊人馬,停駐於客店。一名長相清秀,書生模樣的年輕官員,昂然趨近王重陽,道:「吾乃督視江淮軍馬府參謀軍事的隨員,岑何由。敝上虞參軍傳命,若遇閣下路經,便召上樓進見。」王重陽不悅對方傲慢,惟恐拒絕引發事端,累及大家行程,料是這姓虞的好奇,問話幾句而已;見天色漸晚,着孟漢光領衆人先行辦事後,隨岑何由登樓去。
擡頭望梯級盡處,有一姿貌雄偉,滿臉英氣的漢子,俯首盼着。見面時,拱手作禮,自報姓名,道:「鄙人姓虞名允文,途中目睹閣下扶老攜幼趕路,遮莫是避戰難民?」語調摯誠,使王重陽直言無隱,道:「草民姓王名世雄,道號重陽。正協助海徐二州宋民到台州避禍。」
「啊,原來是『義守楚州第一人』,幸甚幸甚。」虞允文再次長揖施禮,接着詳細詢問,金境拯救宋民情況和困難。聽到王重陽的敘述,當中反應和對答切合要點,毫無虛詞。二人不覺談至傍晚,待孟漢光等辦妥了事歸來,虞允文始親送王重陽下樓。
其時,樓外傳出孫源喝止之聲,繼而聽到有人叱責道:「揚武幫在此辦事,閒雜人等滾開。」崇與務另立門戶後,孫博樂兼併了其淮南西路地盤,但不竟曾是其據點,勢力仍在,兩派人馬不時衝突,孫源僅到此辦事一兩趟,便已結下了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