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刺事發後,人們馬上擔心結盟勢不成,反觸怒金國兵壓邊境。李晚雪卻瞭然,當瞥眼祖母觀察到合剌遇刺時稍露的神情而微笑,便清楚她算準他想什麼,從而獲取她要的什麼。凝東府衙旁的「恰如殿」,乃巒盟舉辦宴會的最高場所。合剌正坐北端主位,李宜到坐於其側,旁有李雲閒侍立。與因聯合宗兄完顏宗翰,爲養子合剌爭儲位,遭親叔叔金主吳乞買記恨,降爲等同左相級別 ──「國論左勃極烈」的他,分坐東西兩端上座,李晚雪竭力地裝作跟他一樣表現淡然,彷彿一切已完結,如今再沒你我的份兒。
合剌未因遇刺畏懼,反之爲將擁有如此力量,迎戰將來困局而欣喜。聽畢詹存卯關於緝兇的稟報,他起座下階,來到李問君前,道:「妳我同齡,論月份我較長,就稱妳一聲妹子。好妹子,此番妳功勞不少,我該如何獎賞?」李問君道:「賜我一個如意郎君。」李晚雪驚羨,若彼此心裡有這種感覺,真的會驅使人愈來愈勇敢!李宜到滿臉慈愛地道:「君與升情根早種,待殿下造訪結束,便籌備婚禮。」李問君眼神一閃,像感激曾祖母開脫了林郎君奪友摯愛之罪。合剌笑道:「置辦妝奩費用,由我全付。」
華麗璀璨的婚禮,半月內火速辦妥,婚前林興升更被李宜到委任爲銀翅衛兵尉,可誇錦上添花。可恨,那些惡魔的詛咒也暗中散播。「憑池謙約的話,李問君早與他有苟且,然後又勾搭上林胖子。姦情敗露,設計陷害夫郎。」,「那女的是殘花敗柳,淫亂成癖。那男的更是勢利小人,見利忘義,奪妻賣友!」,「那**閱男無數,遇上採花有術的巨物,神仙一樣的夫君也得狠狠撇甩,所謂中看不如中用,哈!」婚後不久便傳出懷孕的喜訊,益使羣魔亂舞紛飛。「肯定是姓池的孽種,那胖子虧大了。」,「那撿破爛的,多撿了一件便宜的。」,「難怪恬不知羞開口求嫁,還趕半個月內完婚,原來幹了不要臉的穢事。」終於觸發了,她的倔強與他的忍讓,積聚的隔閡與矛盾。
林興升婚後獲賜姓名李望梓,奏請代陳體玉外巡駐軍冬防設備,歸來後長留銀翅衛兵營度宿,流言也隨之靜歇了。祖母閒談中的一句,撩動了李晚雪的思緒,畢竟分居已逾四個月,雖女兒表現平和,還反過來慰解自己,但身爲母親豈可一直袖手旁觀?來到營前,斜陽外,春雨點,風吹池皺,添玉樹憔悴。他消瘦了許多,臉頰那「兩塊肉」都弄掉了,變得俊氣瀟灑,卻也失去可親可近。李望梓發現了李晚雪,趨前施禮道:「祝母親安和壽樂。」李晚雪瞪他一眼,道:「既想,何不去看?」李望梓歎了一聲,道:「惟恐看過,就辦不到當初承諾的。」李晚雪猜不透,看他在沉吟,只得耐住。李望梓有點靦腆,道:「訂情之時,我承諾讓她每天平凡地笑。」啊!老孃也被你打動了。能平凡已很了不起……李晚雪恍然,他爲了讓我的君兒安靜和愉快地養胎,故意唱這本戲。李望梓坦然道:「確曾爲了追查或息事寧人發生齟齬,後來想到此事非單純污衊,決順水推舟,將他們放在明,我倆則暗裡查探清楚,再謀對策。」
明天辦孫兒的「過滿月」禮,李晚雪提早一天過邸打點。望着女兒凝視一天比一天壯的娃兒,滿眼都是幸福和驕傲,李晚雪頓感歉疚,當年知悉懷孕,驟生那份嫌惡和恥辱。也不禁慚愧,女兒深夜臨盆,林胖子翌晨才從兵營回家,雖然明白他經已儘速趕返,但眼看女兒被折騰得死去活來,最能慰藉她的人卻不在,一腔子怨憤難免衝着他宣洩。這般罵人,上次已是很久很久前的事……對着那木頭一樣的他。待等見他們一家三口擠在一起,找個藉口躲進暗處,免旁人瞧到自己的神情,丟臉多一次。
其時,僕人傳話陳體玉求見李問君。李晚雪勸她以禮數不合拒見。從奉曾祖母命周旋池陳二人開始,他態度甚爲怠慢,像視己早成囊中之物;自被揭與林郎君相戀後,更無交往,李問君好奇地道:「忽然到訪,還在大清早,他來意因何?」
李問君於水心亭接見陳體玉,婢女靖波在旁侍候。陳體玉雙手遞上錦匣,道:「匣內的銀鑲瑪瑙瓔珞圈,賀妳女兒明天『過滿月』。」李問君頷首道謝,並示意靖波上前收領。
這是什麼關頭,仍要無視於我?陳體玉補充一句,道:「馬上爲妳女兒穿戴上,一定很漂亮!」
李問君尚弄不懂他的來意,但他那副態度和語氣,始終受不了,沉住氣道:「好的。」
妳聽也好不聽也罷,反正我心思已盡,要是將來恨我,就恨我吧……得到妳的恨,總勝一無所有。
在遠處監視,防又傳出閒言的李晚雪,察覺到陳體玉似有口難言,但之後與女兒檢視,靖波放在桌面上的錦匣,裡裡外外都找不出半分端倪。接着,各界的賀禮紛至,準備明天「過滿月」儀式的事宜又繁瑣,忙碌至夜深。牀榻上,驟涌前塵往事悲歡,難以遏止,既輾轉不成眠,李晚雪索性出房夜遊,信步來到院中池邊。思緒稍爲平定,便又思索起陳體玉這件事。他存心告密,何解藏得那麼隱蔽?還是疏忽了什麼?誰還想加害這對小夫妻?祖母日前還興緻勃勃,爲她的小玄孫命名費神……是姜初禱?抑或……
頃刻便到拂曉時分,李望梓樣子急忙地歸家,疾步過亭臺,遇上李晚雪張惶地道:「祝母親安和壽樂。陳衛將襄助頂替了軍務,才能那麼早回來。我已是儘速趕回來。」嘿,傻胖子,我真的那麼兇嗎?李晚雪暗自氣笑不得,道:「陳體玉可有談及另的說話?」李望梓搖搖頭,道:「盡是關於,第一批出駐金國的銀翅衛兵事情。只說了一句,回營前送了一條瓔珞圈過來。有何事不妥?」李晚雪將陳體玉清早到訪和母女二人猜測,全告訴了他。但覺他有點魂不守舍,料是思念妻女心切,兼趕路疲累,便着他先回房間休息。
李望梓翌日大清早起牀,還未跨出房間,僕人便來通報,李宜到的座駕離邸不遠,即將抵達。他伴着李晚雪在大門前迎接,然後大黟兒歡歡喜喜到李問君房間探望嬰孩,敘談天倫,沒多久賓客便陸續到賀。這娃兒位列李氏相家第三傳位,巒盟內外誰個敢不殷勤?
李宜到由李晚雪、李望梓左右陪同,在大廳各處應酬賓客,轉眼吉時午牌快至,各人徐徐就座,準備開始「取名禮」。李問君懷抱女兒從內院出來,儼若大小兩塊玉璧交輝,惹滿堂讚羨。
李晚雪發現祖母目光卻投向遠處,循着望去,赫見穿着檀紅制服,負責巒盟內治安的清霽院院首何水清步進。何水清率領四名院員,向李宜到稟報,道:「祝相家安寧舒泰。吾等在賀禮中,搜出了一份抗順人士的花名冊。」李望梓面如死灰,拱起雙袖請罪,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李晚雪還未開腔幫口,已聽得兩旁賓客喧嚷,只見他的衣袖漸沾腥紅朵朵。
強顏周旋池謙約與陳體玉時,得你真摯地慰解,並許諾:「讓妳每天平凡地笑。」;飽受謠言攻擊,敵人意圖未明,要暫作分離時,你承諾:「一定讓妳每天平凡地笑。」;昨夜你還擁着我和娃兒,輕柔地說:「一定讓妳倆每天平凡地笑。」李問君把臉貼於女兒襟腑,未忍看緩緩癱倒的夫婿。
李晚雪急回眸,恰好觸碰了祖母的眼神。這一眼,省起了當日未報堂上斗膽求情,她望向自己那一眼。啊!怎會料不到有今天的下場呢?李晚雪剎那間清醒了自己該怎樣「糾正」。「李問君雖無同犯但罪不能免,既然如此,那女娃當不配請相家賜名。就喚作林朝英吧。」李晚雪說畢,隱聽祖母喃喃地吟道:「太匆匆。」
唉,既朝來了寒雨,惟有防晚來的風。今後,爲保兒孫,該更忍耐更慎思!
這時是這樣想。這件事實在不願再多想!細想!
腦裡一陣暈眩,倚靠迴廊盡處的柱子稍事喘息。李晚雪張開眼,擡頭望,天依舊晴,雲依舊輕。嘿,你們纔是最厲害的腳色,誰也敵不過……
五年指顧間便過,一直病榻纏綿的女兒,終於隨風而逝。
繼而,向來健壯的祖母,患了急病不愈至彌留之際。
豈圖山房的「金楓蓋、翠竹圍」秋景,今對李晚雪而言盡皆「肅殺後的清寧」。跨進房間,瞥眼菊枕上的她,心中一抖,才數天未見,觀感竟又轉變……兒時與妹妹常捉弄的祖母,眼前復現了!坐在牀邊,任她的手幾番摸索,不忍心還是讓她抓到了自己的手。李宜到用力吸了一口氣,微弱地道:「手那麼冷,要好好保養,人才能清醒。」李晚雪不由得苦笑,可惜她看不見了,她像已睜開眼皮也乏力。手中被塞了一物,李晚雪攤掌一看,是一夥蠟丸。李宜到食指稍稍向外移,李晚雪會意道:「他們都聽妳的話,退到外邊去。」李宜到道:「裡面有一道手諭,我去後,遣李雲閒到十因庵,替我爲巒盟祈福十五載。」十因庵位於北陲星罩峰外的一座荒涼孤山,囚炙手可熱的李雲閒於此,明白她怕我姑息會養虎爲患,及早除掉掌權的禍胎,但也設定了我該走的路線。
李宜到竭力交付最後一事,道:「林興升確勾結抗順人士,他太重情義,易受唆擺,必負累妳。反之英的脾性合適,日後找個藉口,復她『李相時』的名位。」
我的君兒彌補了我的遺憾,惜太匆匆。英,無論如何也要讓妳得到,毋須再寄望下一代。
「豈圖山房」牌匾的大門後,李晚雪仰望晴空浮雲的藍天,低聲吟道:「天涯孤石號三生,酣中仙囑鑿良緣,三勞三世祈可盼,一願一夢慰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