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英力貫於掌,趨前欲一擊打碎此牛的頭骨之際,隱約聽到他在驚呼:「妳……」同時遠處又響起……「這位娘子……啊,真巧我們又碰見了……哎喲,那不是我家帶富?找你找得好苦啊!」回頭看,認出是誣王重陽爲害人精的那個村婦,見她奔跑過去扭着牛頸痛哭了一會兒,然後抽抽搐搐地牽拉着牛過來施禮,道:「謝過搭救之恩!那丫鬟姊姊呢?」那村婦張望周圍,只得一道人邁步過來。「原來已請了道長幫助,找到你家郎君嗎?」
林朝英支吾以對,那村婦仍親切問道:「你們用過了午膳沒有?若不嫌棄,我家有糕餅麵條,可供享用。」此話切合心意,林朝英便答應,並迎上到來的王重陽,瞟了他一眼,道:「道長,有請。」村婦問道:「要待丫鬟姊姊回來嗎?」林朝英搖搖頭,着村婦帶路。
那村婦自報家門是上官大娘,與小姑一家隔壁共住;又說因走失了黃牛,兩家大小統統到田裡協助春耕,自己則被小姑怪責之後,憤然離家去尋牛。「奴家造的油潑辣子『彪彪麵』,每個人嘗過都讚不絕口的。這些肉夾饃味道也很嫽(挺好)!」上官大娘一番殷勤勸食後,又回到竈臺準備另一些食品。
林朝英停了箸筷,嘆了一口氣,道:「這大娘七年來,耗掉錢財設法驅趕害人精,誰知此刻反邀妖邪進門。」邊說雙眼邊盯住了王重陽。王重陽正色辯道:「我或師弟除雞蛋、菜蔬、糕餅麵條外,再沒取另的,更沒造任何傷害。」瞧他的表情神態,感到一陣莫名歡喜,意猶未盡,還道:「那,未免太小器了,我要好好折磨她爲你抱不平。」瞧她冷然一笑,王重陽暗叫不妙,急忙開口訓誡,卻見上官大娘已捧了一盤子食物到來。
「此處的蜂蜜,花香濃郁兼有藥效,所以這個『蜂蜜糉子』,唐中宗皇帝年間是一道御膳,叫什麼『含香糉子』。奴家還準備了幾款不同口味的酥餅,供你們路上享用。」見她熱情款待,王重陽不禁歉疚多年來的騷擾,思量該怎樣解釋和賠罪。林朝英忽道:「大娘可有新的衣裳,給這位道長替換?」上官大娘面有難色,強笑道:「新造的,沒有呀……但有兩三套九成光鮮的,待奴家馬上去拿給你們看看。」林朝英離座,道:「我親自去挑揀。」回頭對王重陽道:「道長請慢用,婦道人家的事就不用操心。」王重陽雖爲上官大娘擔憂,也得眼巴巴瞪着二人入內。
上官大娘在那破舊的箱子內,東翻西搜勉強拼湊了一套茶棕、一套玄青,半舊不破的衫褲。林朝英搖搖頭,嫌呎吋太寬,也不喜顏色老氣,瞥眼見牀上藤籃裡有套剛縫補好的,心想他穿上這靛青色會英氣得多,拈起它來看看也覺較合身。上官大娘在旁着急,一副欲言又止的爲難神情。林朝英看在眼底,心裡輕蔑地叫她別再裝模作樣,所貪圖的早已瞭然於胸;在腰帶裡取出一小塊碎銀,拋進籃中,便拿着衣服出房外。
大喜過望,上官大娘馬上把銀子藏好,滿臉堆歡尾隨着她。
林朝英另一隻手取走了檯面那包裹,頭也不回,邊踏出屋外邊道:「天快黑了,我們趕着上路,就此別過。」王重陽不住點頭道謝,才跨出大門,耳畔猶聽到上官大娘歡愉地嚷道:「找到了你家郎君,記緊帶他過來敘敘。」
回到之前那石窟,王重陽甚疲憊卻明白林朝英定不輕易罷休,只好拿着取來的衣服,到水邊沐浴和更換。整理一番後,看看水面倒影,覺確精神了不少,惟臉上的長鬚……憶起與她並行時上官大娘的目光,加上對她取的「金童劍法」名稱,總有說不出的怪怪,於是拿出貼身藏的小刀……
林朝英雙眼,在歸來的王重陽那光滑面龐上熘來熘去。王重陽感到臉頰又燙又痛,心情甚煩亂難以按捺。站起來,身子朝着她頭卻扭到別處,道:「睏了,我去睡覺。」便到出口那石塊躺下。林朝英凝望那背向的身影,心裡喜道:「終於你回來了。」
翌日,在林朝英堅持下,王重陽勉強再用「金童劍法」與她的「遊虛洞劍法」對拆。林朝英整日裡幾番努力,仍擺脫不了被牽引和制約,直至第二天改用新創的劍式,才能取得均勢。傍晚,林朝英獵得野兔,細意把牠烤製;王重陽不好意思坐享其成,在旁協助。二人默默地在弄,卻清楚對方下一步的動作和需要,很快便烤熟了。
林朝英割了一小塊肉,讓他嘗味道,並忍不住道:「偶爾執行任務時會煮食充飢,但都是草草了事。」這是頭一趟如此認真地造的。
王重陽掉進嘴巴,嚼着但覺不外是熟肉一塊,但仍讚道:「好吃。」
林朝英自信日後古墓共處,進步更速。
王重陽見她眉間現喜色,心中歉疚,道:「其實妳不用太着意……」頓了一頓,續道:「那套劍法。日後妳準會能破解的。」日後妳在外面闖蕩,準會能遇到更適合的,便不再煳塗了。「明天到別處走走,如何?」見她微微點頭後,在火堆邊把烤肉砍塊,兩頰逐漸緋紅,霎時自己也像感受到那份熱,胸口滾燙起來,藉故躲回窟窿去。
還未破曉,便起來收拾行裝,林朝英徹夜思量:豈可無名無份便跟他進了古墓共處?但不跟他進去,心裡實不捨。去討又怎開得了口?他似呆非笨……算吧,隨遇而安,繼續由天安排。王重陽入內,滿心躊躇,半夜醒來曾想乾脆偷返古墓,如今卻又顧慮……忽聽她問道:「我們往哪裡去?」便隨手往東邊一指。這剛與歸古墓路徑相反,林朝英心想他可能要多掙點時間想個周全,又想到難道他愛嘗那大娘的糕點?
天色灰沉,轉瞬煙嵐四合,王重陽擔憂失散,欲牽林朝英的手之際,察覺遠處像有人羣走動。「是金兵。先避一旁,靜觀其變。」林朝英拉他藏在樹後,續悄聲問道:「以往常有金兵搜山?」見他搖搖頭,盻目着那邊,不禁猜想:是毛雅還是南的主意?願不是哥帶兵前來,否則……那隊人馬雖身處霧中,行動絲毫不慢,迅速越他們而過。「是隊精兵。」王重陽語調平淡,卻狠狠瞪眼這隊士兵欲到何處?所爲何事?
他倆沿那隊兵的來路到了一個小村落。王重陽眼看,那幾舍農戶看似未被壓搾搜刮,但已見被鬧得天翻地覆,各人猶有餘悸地忙於收拾地方,八載積壓的憤怨頓時涌上心間腦裡。林朝英擋在面前,輕聲道:「稍安勿燥,且別惹衆人注視,免他們再受苦。」王重陽聽來甚是道理,就由她握住手腕拉回林中小徑。忽想到上官大娘或許同樣受苦,王重陽擡頭尚未開口,便已聽到她道:「去看看吧,反正肚子餓了。」
正穿過上官大娘家對外的果林,林朝英瞥見右邊有一人影竄出,即旋身拔劍直刺。「關將軍」「林娘子」聽到王關二人先後呼喚,林朝英住手定晴,認出是關祖美,心裡想他明明比王重陽年輕,怎麼愈長愈老看似還大了十歲。「關將軍,」王重陽敬重他的爲人和努力,不願自恃年長,甘與其下屬一樣尊稱他。「金兵在此部署,有何圖謀?」關祖美爲掩飾愧疚神色,背向着林朝英,道:「自海州起義失敗後,金兵一直在淮水一帶,調兵遣將頻繁。今聽聞這裡有一樁滅門命案,不用地方衙門偵緝,竟改派士兵查察,甚不尋常,故帶同幾位兄弟來了解一下。」林朝英猜測,莫非已知悉他藏身墓穴,來個先發制人?王重陽道:「看來金兵在此,已設有秘密基地,準備從西突襲宋境。」說出心中所慮,關祖美衝口讚道:「高見!世雄兄你早不該……」王重陽不欲他說下去,岔開話題,道:「這命案發生在哪裡?已查明內情?」關祖美亦知失言,回答道:「就是對面那戶,聽說事由那上官大娘的小姑爺索取她的一塊銀子,爭執間殺了她母子,他丈夫回家撞見,繼致互相殘殺。唉,堪憐兩家老幼共掉了八條人命!連飼養那頭瘦黃牛也遭殃。」王重陽慨嘆地道:「不死於外敵,卻喪生自家人手裡。」說着望向林朝英,只見她垂下眼皮,冷冷地站在一旁。
王重陽顧及林朝英與關祖美兩邊的感受,在一山岩分了三處棲身。悄悄在林朝英那邊守候,果見她夜半出來,奔向果林那邊去。半路把她截下,道:「還是別去看吧。」林朝英站着良久,緩緩垂低頭,肩膀微微聳動,平生第一次對自己的所爲有此感覺。王重陽睹狀,心裡有點疼,步近她的面前,只聽得她喃喃地道:「並非故意的,也料不到會這樣。」聲音回復冰冷,道:「你來責怪我?爲那頭牛申冤?」再遇後至此,王重陽感到了她的改變,更覺她填補了自己缺欠,壓抑了的不禁又再想……「不。事確由妳起……怕你難過,來安慰妳的。」牽着她回去,感到她的手仍很冷凍,於是緊緊地握着,藉此遞送自己的溫暖。林朝英停下了腳步,道:「姓關的,非單純爲此事而來。」王重陽也猜到幾分,真想不辭而別,與她立刻返回活死人墓,但這豈是好漢所爲?
林朝英道:「且聽聽他說甚麼,再作打算吧。」王重陽如釋重負,與她別過,到關祖美那邊去。關祖美正在來回踱步,甫見他到來即轉愁爲喜,道:「世雄兄你還在,太好了!」王重陽問道:「有事要告知我?」關祖美連連點頭,急不及待地道:「金主確有毀約南侵的部署,探知他打算從瓜州、穎州及鄧州,分東中西三路進犯,哪路是副哪路是主,有待觀察。但目前最大問題,反而是來自我們本身!」他歇一歇,續道:「這幾年來,維武盟分了三股力量。居中淮南、江南那一路的崇與務,被揭與遊虛洞勾結後,竟誣陷遭盟中老一輩排擠和迫害,去年底於安慶府另立揚武幫,蠱惑盟中年輕好勝份子,鼓吹『勇揚唯武,氣奪河山』,吸引了不少盟中和外邊的參加。上月起,更有人謬言宋室懦弱,呼籲『羣策羣力』共謀脫難之策。」王重陽緊張地問道:「朝廷反應如何?」關祖美拍了一下大腿,道:「那容得下?連累維武盟也有謀逆之嫌,處處被打壓、監視不在話下,還遭不少百姓辱罵叛國、謀私。團結抗敵力量未成,反被渙散了。」瞧王重陽在旁嘆息,關祖美上前蹲下,握着他雙手,道:「世雄兄,你當年義舉,名聲猶在,正好站出來辨邪証妖,清朗乾坤。再者如今你毅然出關,合該爲國民安危盡力!」
王重陽回去找林朝英,她已在途中候着,還先開口道:「你隨姓關的去吧。」左右爲難,急謀對策之際,已聽得她續道:「你若與我同行,豈非變了崇與務之流,怎能對付那廝?我會暗中跟隨,伺機助你一把。」王重陽心存感激,報以一笑。
林朝英請關祖美派員到活死人墓,喚狗兒和周伯通來助陣,另在問明海州事故始末,又請他聯絡孫博樂,找龔良來指證玉笥谷的惡行。「怪不得孫博樂言語間,對這魔女隱透敬重。」關祖美一一應諾時心裡這樣想,然後鼓起勇氣,道:「大約三年前才知悉世雄兄修身於墓中,他執意學道不出,也失去妳的下落,因此……很抱歉。」我們既已在一起……「沒事了。」時王重陽到來,關祖美正好抽身離去。
「你們在謀議如何剷除崇與務?」觀他神色,僅點頭回應,果然他憋不住吐出心中的見解。「聽你們訴說的,他確是個居心叵測,唯利是圖之輩。然而,現今攻擊他、除掉他,反造就他成了聖徒、烈士!需知支持他的早被魅惑了心智。目前最重要的是團結上下同仇敵愾,而不是挑起同室操戈!」
「他與吳南詠是同謀,旨在分化抗金力量,本不同仇何能敵愾?」要讓他清楚事實非想像中那麼單純。
王重陽有點氣動,試圖再讓她瞭解自己的用心,道:「那是他個人,其餘大多還是護國衛民的。我願從中調停,給雙方申訴和磋商的機會,在國難之前求同存異,亦不被奸佞之徒借誤會而有機可乘。」
「嘿,你不是剛說了,他的追隨者都被魅惑了心智嗎?雙方觀點和取態根本就不同。說穿了,就是既得權益與求取權益之爭,怎也談不攏。」
「凡事絕非盡求功利!縱使不能爲也當爲之。把他殺掉,把整幫人殺掉,事情就真正能解決嗎?要弄到像上官大娘一家那樣,互相殘殺犧牲生命不可嗎?連牲畜也遭殃?」
林朝英聞言一抖,道:「到底你是介懷的那些事。」說罷,黯然轉身別去。
王重陽想追前去告訴她誤會了,腳卻像被釘住了,提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