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聽聞,
當年藏夫子入燕京以斬龍脈作爲要挾,讓那燕國先皇罷兵。結果燕國先皇大大方方地說:
來來來,速斬這龍脈給他瞅瞅,瞅完後,他還得去批那摺子。
我曾聽聞,
乾國後山曾有一煉氣士沿着諸夏之地,一路向西,至北封郡,得一個天定寶穴,告知老一代鎮北侯;
老鎮北侯留下遺言,讓李樑亭將其葬於此穴。結果那位煉氣士,時隔多年再度西遊,尋那處寶穴時,卻發現上面並未立有墳陵,而是設了一處豬圈,飼養的豬則專爲侯府祭祀所用。
我更曾親眼目睹,靖南王世子領錦衣親衛列陣於岸,身邊一巫正以咒術強行窺探其氣機,結果遭遇反噬,精神失智。他說那靖南王世子身上,留有其父所設之禁制,手段鬼神莫測。
也是開了眼,
以前還真不知道那位上一代大燕軍神,竟然還有着一手超越巫正的方外之術。”
說到這裡,
謝玉安頓了頓,
看了眼旁邊的瞎子,繼續道:
“今日,又見證了王爺摒天之助,強升三品。
這纔是大氣魄,
是那種將鬼神,將老天爺都可一目鄙下的真正桀驁。
這大燕,
先有一皇二王,橫空破局;
再有後繼之君支撐時局的同時,有攝政王操刀馬踏天下。
人傑輩出,還都是這等頂天立地的真正英豪。
再想想我楚國那位,一直和火鳳之靈眉來眼去交割不清,乾國的後山,立在那兒也百年了,連當朝大相公也是從後山走下來的。
兩相對比之下,
這,
如何比得過,
又如何,
攔得住啊!”
瞎子笑了笑,
指了指天,
道:
“你當天很大麼?”
謝玉安反問道:“天難道不大麼?舉目望去,不都是天之下。”
“地上有人山川河流,有波瀾壯闊,有人有獸有妖,有金戈鐵馬也有詩詞文章,有太多的滋味與精彩。
但這天,卻枯燥乏味得讓人昏昏欲睡。
大而空洞,這種大,又有個什麼意思?”
謝玉安嘴角露出一抹微笑,點頭道:
“發人深省。”
“你心裡覺得天大,是因爲你畏懼自己頭頂上的那一片,這事兒啊,換個角度,就經不住琢磨。
天再大,天再高,
也沒你腳下的地面來得實在。
再高再遠的東西,你摸不到碰不着,又算個屁?
地龍翻滾、江河決堤、狂風呼嘯,都能讓人死傷慘重;
可你又何曾見過這天,
當真塌下來砸死過一個人?
終究,
只是一個紙老虎罷了,
不值得敬畏。”
“安,深以爲然。”
許是眼前這場大勝幾乎手拿把攥,不需再擔心什麼了;
亦或者謝氏以及戰後楚國之格局也已經敲定,不用再去顧忌;
又親眼目睹了王爺罵天入三品,
一向性子有些陰柔的謝玉安,難得的顯得豪放了一些,心胸,也就隨之打開。
這一打開不要緊,與瞎子先前的一番交流,瞎子的話,似乎字字都落入其心底。
這說的哪裡是天,分明是頭頂上的一切。
天是紙老虎,那所謂的天子,那所謂的皇權至上,又算是個什麼東西呢?
“北先生,等這次戰後,安想追隨於北先生身邊學習一段時間。”
瞎子微微皺眉;
謝玉安有些愣神,無論是從任何角度來講,自己追隨北先生,無論是對北先生還是對王府,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他實在是不知道爲何對方會明顯地流露出抗拒的情緒。
“你願意自瞎雙目麼?”瞎子問道。
“額……”
“呵呵。”
瞎子笑了笑,擺擺手,道:“以後,可以書信交流,你爹身子骨不好,謝氏那裡也離不開你。”
“是,弟子明白了。”
瞎子抗拒謝玉安到自己身邊,原因在於在很早前,有魔王包括主上,已經用謝玉安調侃過自己了,總說他們倆很像。
氣質上,性格上,以及……手段上;
甚至是連喜歡剝橘子喂人吃的癖好,都如出一轍。
可惜這謝玉安雙目正常,要是戳瞎了,就真的是瞎子第二了。
“北先生認爲,此戰之後,天下大勢當如何?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難;共患難容易,同富貴難啊。”
“事兒還早,不急,細枝末節的一大堆,有的忙呢。”
瞎子似乎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說太多,
但還是提點了一句:
“燕京的那位皇帝,當得起英明神武四個字。”
皇帝的神武,並非指的是自己的武功,而是他治下國家的武“功”。
以眼下這局面,
自八百多年前大夏崩塌起到如今,湊個整,稱呼上加一個“千古一帝”,還真沒半點吹噓與誇張的。
尤其是在馭人這方面,
皇帝可謂深得其老子的真傳。
瞎子甚至覺得,若是讓皇帝也成爲他們魔王中的一個的話,怕這位陛下將是每次都能舔到頭籌。
“皇帝太遠,小子也沒見過。”
“以後,你會見到的。”
謝氏要成爲大燕朝的封王,肯定會入京朝拜聖上。
“但天子不會像今日這樣,在我面前,橫刀立馬。”謝玉安很認真地說道,“我認這黑龍旗下的大勢,自今夜起已無法逆擋。
可既然要跪,
爲何不選一個讓自己跪得服氣與舒心的?”
“很好。”
瞎子點了點頭,很滿意謝玉安的“乖巧”。
“所以,有這個機會麼?”謝玉安問道。
“以後的事兒,誰又知道呢,但正因爲不知道,所以要做更多的準備。”
“明白了。”
……
當樑程胯下貔獸的蹄子,邁過那條乾楚邊境的山脈時,其實,就已經註定了這場……關係到燕乾格局乃至於是整個諸夏最終格局戰事的結果。
黑色的洪流,如同泄洪一般,沖垮了乾軍。
乾人的潰敗,無法避免,大潰敗所帶來的大恐懼,讓小半個江南,在接下來的月餘時間裡,幾乎望風而降。
當燕軍騎士從城池下面策馬而過時,原本擔負其他任務,或搜查、或追逐、或打探等任務的他們,硬是被裡頭的乾人打開了城門,恨不得將他們圍困阻截住,然後趕不及地向其投誠。
可以說,燕軍追擊乾軍潰軍到哪裡,接受投降就接到了哪裡,很多情況下,燕軍連多餘的兵力去接收城池都做不到,只能讓他們先換旗,再選派城內的官員代表去靜海城參見官家……更重要的,是參拜王爺。
僞朝廷立起來的好處,就在這裡,大廈將傾時,它給了投降主義者一個心安理得的理由;
只要一心安,就捨不得死;
當然也可以說成捨不得死,而刻意地給自己找一個心安。
大差不差,
原本靜海城外行宮裡,經歷了幾次波折被大清洗得很是冷清的“朝堂”,在乾軍的一場大潰敗後,沒多久就又變回了:
“衆正盈朝”。
軍事,肯定無法解決所有問題,但足以讓絕大部分的問題直接消失。
這場已經被人稱爲“靜海之戰”的大戰役,雙方動用兵力之規模,其實比以前的幾次國戰,要小很多。
燕軍動用之兵力,
就算是把一開始的聯軍後來反水再後來又反回去的楚皇族禁軍以及吳家水師也一併算進去,
也就二十萬的規模。
乾軍要是算上江南戰鬥力拉胯的郡兵在內的話,則倍之還多,可所謂的中興四大將的嫡系部下,合算起來,也就二十多萬的樣子。
故而,真論規模;
無論是十餘年前南北二王開晉之戰,數十萬燕軍鐵騎與數十萬三晉騎士的大會戰;
還是第一次燕楚國戰,雙方總兵力過百萬圍繞着鎮南關沿線互相煎熬;
眼前這一場,還真無法在規模上排到前頭去,可問題就在於,這一戰,直接打沒了乾人這十餘年來臥薪嚐膽的成果。
不同於當年,北方被燕軍打進來就打進來了,三邊只要還在,燕軍打進來了就還得再退回去,然後依靠江南輸血,重新將北方再立起來。
現在的問題是,江南半壁,都已經或被動或主動的淪喪,乾軍的野戰精銳死傷殆盡。
地基都被人挖了,
你還能怎麼繼續重蓋房子?
吳家水師逆流北上,這次不敢再觀望風向,直接下了血本,主動找乾國水師交手;
然後,吳家水師被擊敗。
但同時樑程親領一部兵馬,瞅準了機會,在宜山水寨處,一舉焚燬了剛擊退吳家水師回寨休整的乾國水師戰船。
吳家水師重整旗鼓,繼續北上,配合着燕軍,完全遏制住了乾江水道,等同是掐斷了江南地區與上京以及整個乾國以北的連繫。
這一戰報傳回靜海城,
引起了新朝廷上下的一片歡呼。
因爲沒人比江南乾人大族與官員更清楚,乾江水道對於整個大乾的重要意義,這幾乎是掐住了乾國的脖子。
爲此,
趙元年這位官家,還領着麾下臣子們,前往靜海城附近的一座小山上行了一場祭天儀式。
官家先祭拜上天,
隨後再祭拜祖先;
官家和臣子們哭喊着,老天開眼,終於將這江山社稷,從亂臣賊子的手中又搶奪了回來,大乾得以正本清源。
當然,至於地下的祖先們到底是何等想法……活人,向來是不在意的。
而且,祭天大典之後,趙元年這位官家還御筆親封這座山,也叫“泰山”,仿攝政王舊事嘛。
後經身邊一位江南大儒的提醒,擔心恐會有要與攝政王爺別苗頭的意思,又添加了兩筆,
叫
“泰二山”。
……
“泰二山,什麼鬼。”
王爺看着手中的摺子,也是一陣無語。
瞎子笑着道:“也就馬屁拍得生硬了點兒,但這也是藝術啊,生硬的馬屁,看起來滑稽,有時卻又能更有效果。”
靜海之戰,已經過去了一段日子。
趙元年可以帶着他那已經龐大起來的草臺班子瞎搞來瞎搞去,
但其他人,可沒這等閒工夫。
謝渚陽留下兵馬給他兒子,自己先回了楚南,着手正式與楚國朝廷割裂。
造劍師也帶着王爺對獨孤氏甚至是對大楚貴族體系的承諾,回到了楚國;
有謝氏在楚南做屏障,又有獨孤氏爲首的地方實權派系開始踏上第二條船,哪怕現在鄭凡無法抽出手來去找自家那位大舅哥算賬,但自家大舅哥現在也沒能力再折騰出什麼花樣來了,怕是真得要面對樹倒猢猻散的局面。
至於江南,也就是更向西的位置,金術可向西一路追逐乾國的潰軍,一大批江南城鎮傳檄而定。
不過金術可到底是沉穩的帥才,並未貪功一味地冒進,在給靜海的那座乾人僞朝廷拓寬了一大片安全區域後,就立下不進了,全當是撐場子的打手。
這在燕軍其他兵馬大舉北上留守江南的兵力不是很充足的情況下,可以極大地保障僞朝的生存空間與局面平穩。
其他方面,
樑程那一路配合着吳家水師,沿着乾江一路向北再轉西,兵鋒已經進逼乾國京畿之地了,但並未選擇繼續深入,而是把自己當做一把刀,就在乾人上京頭頂上懸着。
“那倆臭小子,倒是真玩兒瘋了。”
鄭凡桌上放着的,總共有四封摺子。
第一封是關於“泰二山”的,不提;
第二封,則是關於天天與鄭蠻的。
陳仙霸、天天與鄭蠻,各領一路兵馬,起初都是按照鄭凡的軍令,向西北方向打去,本意是在它乾國肚子裡,來一場大鬧天宮。
但這仨臭小子,這次像是徹底開了光,亦或者是江南之動盪局面,已經波及了大半個乾國,這種時局之下,誰都覺得天已經塌了,抵抗意志就更加的薄弱。
結果,他們仨居然越打越勇,越打越激進,一邊打一邊接受地方乾軍的投降,一個個的麾下乾奸部隊比本部兵馬都多了。
天天與鄭蠻合併在一起的這一路,打穿了三個郡,一路打到了西山郡,也就是西軍的老家所在地,結果在那裡,碰到了硬骨頭,畢竟西軍主力雖然早就不在那裡了,但民風彪悍的傳統還在,幾路民間義軍以及幾個西軍歸鄉養老的老軍門組織起了兵馬,如果不是指揮上不統一出了問題,差點把天天和鄭蠻給包了餃子。
“劫後餘生”的天天與鄭蠻,終於停止了冒進,開始據守據點進行拉扯與僵持。
但他們卻傳來了一封摺子,前線戰況只講了很小篇幅,主要想請示的,是北羌諸部開始主動地向這邊示好。
眼瞅着乾人要不行了,北羌人準備換主子了,當然,也是有仗着時局混亂,趁勢而起的意思。
陳仙霸上的那道摺子,
則簡單許多,
他那一路與天天和鄭蠻分開之後,天天與鄭蠻是向西北去,他陳仙霸是向西南去。
到底是陳仙霸,的確是生猛太多;
他倆弟弟還在那裡處於與北羌諸部眉來眼去的階段,一切還等着後方王爺決斷呢;
他陳仙霸直接上了一封摺子,
說要娶喜彩土司的嫡親孫女兒了;
“你瞧瞧,你瞧瞧,陳仙霸這愣種在摺子裡與我說的是什麼,他說人家提前把孫女兒送到他帥帳裡來的,人呢,已經被他給睡了……而且是睡了好幾遍了,更說這摺子在路上時,他估計還得一直睡。
現在請示我,問我是否准許他成親。”
“呵呵呵。”瞎子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摺子屬下也看過了,他還覺得自己奉獻挺大的。”
“這臭小子。”王爺搖搖頭,“我知道這臭小子的脾氣,一般的政治聯姻,他是瞧不上的。”
陳仙霸更喜歡的,是直接馬刀征服,而不是靠什麼聯姻與政治手段來迂迴完成目的,他的性格就是這般的剛強自傲。
“所以啊……”鄭凡笑道,“八成那個土人女子,極爲漂亮。”
不喜歡政治聯姻,也不願意拿自己去聯姻,除非……人家閨女確實長得太俏。
“屬下也是這般覺得。”瞎子附和道,“但,這幾封摺子,主上打算怎麼回?”
“泰二山的那道摺子,你看着回吧,我是懶得回了,太二。”
“是,屬下明白。”
“天天那裡,回摺子告訴他,讓他以我大燕攝政王長子的身份,冊封北羌諸部的首領,有一個算一個,全都給我封軍功侯,東南西北用完了沒事兒,可以用赤橙黃綠。”
先調動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把它乾國徹底搞亂搞崩,纔是眼下的當務之急。
西山郡是西軍的老家,也是乾國地界上最硬的幾塊骨頭之一,得先給它弄得自顧不暇。
鄭凡可不希望等到自己真的揮師上京時,西山郡那裡還能跑出來一支勤王之師。
至於名分不名分的,荒唐不荒唐的,無所謂;
一樣的事兒,當年他在雪海關又不是沒幹過,當初大皇子可是直接帶着空白聖旨與蘿蔔大印出使雪原的。
先利用他們,利用完後,再卸磨殺驢就是。
乾人一直無法解決北羌問題,是乾人自己不行,但燕人可是對付漁獵或者遊牧部落的好手,所謂的北羌諸部,和蠻族比起來,就是個弟弟。
“陳仙霸那邊,回摺子,捎帶一件我的信物……”
鄭凡順手從自己的蟒袍上,解下一枚玉佩,
“就說,這是我送過去的賀禮,喜彩土司麾下,是西南最大的一個土人勢力,先沾親帶故着,把西南安撫住,我自然是同意的。
但在摺子裡,你把大皇子當初和蠻族公主大婚的事兒,提一下;
就說,我希望他陳仙霸能像當年大皇子那樣,爲土人與燕人的和睦相處,做出貢獻。”
瞎子會意,
道:
“寫兩份?”
“自然。”
一份是給土人的,也就是陳仙霸的丈母孃那裡,肯定得好話官話一大堆。
一份則是給陳仙霸的,舉大皇子與蠻族公主的例子,就是告誡他,大皇子娶了蠻族公主後,燕人照樣把蠻族王庭給掃滅了。
瞎子道:“仙霸會拎得清楚的,畢竟他可是一直崇拜主上您的。”
“我怎麼了?”
“主上您也娶了楚國公主,但這並不耽擱主上您接二連三地打楚國,一直到把楚國打趴下。”
“行吧,把大皇子的例子撤下,換我的。”
“是,屬下知道了。”
這第四封摺子,其實發得最早,但來得,卻是最晚。
因爲它走的是密諜司的路子,是從三邊那裡發來的。
“姬老六可是真下血本啊。”鄭凡拿着最後一封摺子說道,“三邊,硬生生地啃下一條。”
“皇帝是爲了支援與呼應主上。”在這個戰果面前,瞎子也不得不承認皇帝這次是真的爲了自家主上而豁出去了。
“嗯,想辦法回個摺子,告訴他,可以歇歇了。”
瞎子則道:“那邊應該早就收到這邊戰報了。”
“戰報是戰報,姬老六那傢伙人最矯情,得以我的名義親自回一下。”
“是,屬下明白了。”
瞎子將摺子收好,起身時,卻又似想到了什麼,開口道:
“原本屬下以爲,靜海之戰打贏後,主上要麼會選擇繼續在江南‘撐帝’,要麼就揮師北上,直逼上京亦或者是打一個大穿插,去配合皇帝的大軍搗那三邊。
可屬下沒料到的是,主上接下來的吩咐,竟然這般……生猛。
最重要的是,還取得了讓屬下始料未及的效果。”
金術可一路,樑程一路,本部一路,陳仙霸他們仨崽子有兩路,再多的兵馬,以一個國家的疆域來分配,都會被攤薄得厲害。
可偏偏自家主上卻果斷地選擇了多路分兵的戰略,將拳頭撒開,散了出去。
看起來,似乎是上頭了,但報上來的戰果來看,幾乎半個乾國,都進入了“戰時”狀態,且每一路都是高歌猛進。
鄭凡擺擺手,不以爲意道:
“對方野戰精銳被打沒了,一切就都簡單了,趁着這個機會,快速擴大戰果,給他打得半身麻痹本就是最優的選擇。
說白了,滿清入關時,纔多少人?”
“是,屬下原本以爲自己不通兵事是因爲對此不感興趣,懶得學,現在屬下承認,沒這個天賦,學也無法學得和主上您一樣優秀,會差得很遠。”
“這個程度的馬屁,效力太差了,可夠不着那個點啊。”鄭凡笑着伸手拍了拍瞎子的肩膀。
“這個倒是不急,可以慢慢來,先把戰事打完了後,一切就都能從容了。”瞎子說道。
“嗯。”
這時,
鄭霖走了進來,先向瞎子行禮,再向自己父親行禮。
不得不說,在經歷了靜海城外那一夜,親眼目睹了自己父親入三品之後,鄭霖對他爹的態度,改觀了不少。
他曾經因血脈原因,瞧不起自己父親是一個“凡人”;
可當一個“凡人”敢於鄙視這天道時,就已經不再是純粹意義上的凡人了。
畢竟,再尊貴的血脈,在高傲的靈魂面前,都會顯得低賤。
瞎子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虞化平曾說過,主上“腐化”人心的手段,無人能及,瞎子也是這般認爲的。
只不過以前一直在對外用,現在對內用了後,瞧瞧,效果不就出來了麼?
“主上,你們父子倆說話,我先去忙了。”瞎子先行告退。
等瞎子離開後,鄭霖看向鄭凡,問道:
“父親,我們不去上京是麼?”
“上京有你樑乾爹領軍吊着,足夠了,我們這點兵馬,現在在乾地倒是可以自在行進,但跑上京那裡去攻城的話,其實沒多大的效果。
剛剛我與你瞎子乾爹的話,你在外頭也應該聽到了,能聽得懂麼?”
“聽得懂,爹不想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想癱瘓整個乾國,達到乾國的完全瓦解。”
江南有趙元年的僞朝廷,日漸壯大。
西南土人、北羌諸部,也將順勢而起,呼應燕人;
上京城乾江上游位置,樑程部正虎視眈眈;
三邊那裡,早就打得熱火朝天。
整個乾國,東南西北中,竟然哪兒哪兒都有戰事,哪兒哪兒都在動盪。
“嗯,能聽懂就好。”
“可是兒子有一事不明白。”
“說。”
“我們這一部,打着您王旗的這一部,現在停在這裡,到底在幹嘛?”
其他部要麼在打仗,要麼就在打仗的途中,可自己和自家老子所在的這一部,卻已經在這兒停駐了三日。
既不北上去三邊,也不西行接應陳仙霸與天哥,更不東進去眺望一下上京,就停在這一個,空蕩空虛的位置。
鄭凡注意到了,兒子只是在問,雖然語氣還是和以往一樣,但並不是爲了抱怨。
伸手,摸着兒子的後腦勺,示意向外走去。
鄭霖嘴角習慣性地抽了抽,可到底沒有拂老爹的面子,跟着老爹走到帥帳外,又向北行進了一段路,這兒,位於帥帳區域和軍寨區域的中間。
此時,已經有上千被從附近抓來的乾地民夫正拿着鋤頭等傢伙事,剛剛結束了挖掘勞作。
劉大虎這時也走了過來,稟報道:
“王爺,安排妥當了。”
“變化大麼?”鄭凡問道。
劉大虎則道:“重新確定位置,花費了一點功夫,現在已經挖到了。”
“嗯。”
王爺點點頭,走到前方的一個搭建起來的小高臺上,鄭霖跟在其身後。
高臺上,有一處供桌,上面還擺着香燭以及其他貢品。
鄭霖看見自己的親孃,親自端來了一些茶點,進行供桌上的豐富。
隨即,
鄭凡走到供桌後頭,站定。
鄭霖看見自己孃親站到父親身側,他也就走了過來,站到了另一側。
可自己的孃親卻微微側腰,看向了他,
伸手向前一指,
道:
“跪那兒去。”
“……”鄭霖。
雖然很意外,雖然很疑惑,雖然很不理解,但奈何鄭霖對自己的母親一向發自內心的孝順與遵從;
所以,世子殿下還是走到供桌前面,也就是高臺的邊緣處,跪了下來。
下方,劉大虎下令,原先在邊上的乾人民夫被驅趕了出去,錦衣親衛列隊而入,站在那處已經被挖了很深的大坑旁邊。
劉大虎將自己的佩刀卸下,
喊道:
“卸刀!”
“喏!”
所有錦衣親衛將佩刀丟在了地上。
緊接着,
劉大虎蹲下來,其他錦衣親衛或蹲或跪在地上,用雙手,開始往外扒拉泥土。
隨即,
不斷有錦衣親衛將挖出來的身份牌位送到了高臺前,也就是世子殿下的面前。
不一會兒,
在鄭霖面前身份牌就已經成堆,而那邊,還在不斷的有身份牌挖出。
世子自然知道這是什麼,燕軍傳統,戰場上不便收屍就收身份牌,標註陣亡以供撫卹憑據。
下意識地,
鄭霖回頭看了一下身後,
發現此時站在供桌後頭的自家親爹,臉上是一種難以描述的肅穆神情,這種神情,他還很少見到。
哪怕是之前在靜海城被乾軍圍困時,他爹還能有閒情逸致喂金魚呢。
高臺上,
世子行着跪禮,
王妃親手上香;
還記得那一夜,
自己坐在椅子上,看着一個個燕地兒郎將自己的身份牌丟入面前的坑中,最後集體跪下,高呼:
“爲王爺赴死!”
王爺打過很多場仗,他其實早就習慣了在戰場上爲了全局的勝利而接受必要犧牲的準備。
甚至曾在乾軍攻打靜海城時,坐在城內閣樓上還與阿銘說:覺得自己已經有些麻木了。
但這裡不一樣,
這裡埋葬的……人,不一樣。
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是戰死的,又不是戰死的;
他們是單純地……爲自己而死。
已經脫離了所謂國與國征戰的範疇,
不是爲了軍功,不是爲了攻城略地,不是爲了什麼榮華富貴,
倒像是江湖幫派講義氣兩肋插刀的風格,
爲自己的大哥,
殺出一條血路。
鄭凡從不否認,自己是一個很雙標的人,畢竟,見慣了生生死死,很難不去看淡,不去看輕;
可唯獨這裡,
他一直沒能放得下。
這些年來,夢裡更是常常夢到他們,夢到他們一聲聲高呼“爲王爺赴死”。
這裡的“王爺”,不是王爵的代稱,而是指的是鄭凡這個人。
因爲王爵的地位,光環,以及能夠帶給他們的賞賜,在將死之人眼裡,又有什麼意義?
王爺開口喊道:
“兒子,你剛不是問我,爲何要帶你來這裡,而不是去上京麼?”
鄭霖側過身,看向自己的父親。
王爺笑道:
“你爹我啊,這次來,本就是特意接他們的。
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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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帶着,
滅一下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