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人間

“老大,盯着周明的眼線來消息,說他失蹤了。”謝冠言大腦緩衝了半分鐘,纔想起周明這麼個人,興致怏怏地應了一聲。

敖辰已經習慣了他持續時間愈發長的沉默,便自顧自地往下彙報:“跟了周明這麼久,沒能得到什麼有用的信息,眼線盯得就鬆了很多。昨天看到周明進茶館了,沒跟進去,卻再沒見到他出來了。那麼大個人,像人間蒸發了一樣,突然就沒了蹤影。”

謝冠言情緒全無波動,淡淡道“不見了就不見了吧。本來也沒準備從他身上查出什麼,不過做做樣子給夏玥看。跟她做交易,答應幫忙找出幕後之人,總歸是要拿出些誠意,才能讓她繼續在熊雨琦面前,替我保密黑道上的事情。”

提到那個名字,他明顯地停頓了一下,但很快收拾好思緒繼續道“事情過去有一陣了,這個時候突然處理掉周明,無非是因爲準備再次動手了,所以先解決掉上次的遺留問題。”

謝冠言的邏輯依舊清晰,似乎並未受到熊雨琦脫單的影響。但正是如此,敖辰更覺得不忍。他是知道謝冠言用情之深的。

平靜的海面下,醞釀的漩渦往往更爲駭人。

“你記得提醒夏玥一句,讓她注意身邊情況,其餘的事情不用另做安排。有些事情防不來,靜觀其變吧。”

“好的,老大……那周明失蹤的事情,我可以告訴尤子惠嗎?她畢竟是當時的受害人。”

謝冠言眸子終於有所聚焦,偏頭睨了他一眼,“你對這個姑娘倒是上心。”

敖辰顯得有些慌亂,笨拙地想解釋,但謝冠言揮揮手,打斷他。

“我不是什麼只圖利益的人。不會說 “你只需幫我穩住她,不可節外生枝”一類的鬼話。她是你的一個任務,但之後你們的任何發展,我都不會過問干涉。”

敖辰鬆了一口氣,語氣輕快了不少,“明白,老大,保證完成“任務”。”

有素材了。把錄音筆收入口袋,躲在暗處的人心滿意足地笑笑,隨即迅速離開。

……

蘇源蹲在紙箱旁邊,早煙便很自覺地攀着他的褲腳往他肩膀上爬。蘇源兩手一圈,把它抱起來,朝夏玥示意,“真的不嘗試抱抱它嗎?它是我們一起撿回來的,光是我在照顧了。你這個當“媽”的,未免太不稱職了。”

夏玥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了這個脆弱的小生靈。小貓的肚皮溫熱柔軟,隨着呼吸有節奏的起伏。它比剛撿回來時長大了不少,黑色的皮毛緞子似的油光發亮,心跳清晰有力。

夏玥覺得很神奇,這麼弱小卻堅強地活下來了。明明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生命力倒是異常的頑強。

她好像有些明白蘇源當時說的話了。世間生靈都擁有活下去的權利。生命固然脆弱,卻也出乎意料的堅韌。

她骨子裡生殺予奪的本能有所動搖。

早煙舔着她的手腕,墨綠色的眼睛瞪着她,蒙着一層水霧,顯得可憐兮兮的。接着就順着她的臂彎,蹭到了她臉頰旁。

夏玥微微偏頭,小貓身上淡淡的奶香直鑽入了鼻腔。她的心一下子柔軟下來,擒着淺笑輕聲道“春庭早色和煙暖,午夜書生帶月寒。”

早煙。蘇玥。

這份感情似乎早有徵兆。夏玥突然好奇,初次說這句詩時,蘇源是怎麼看待她的。

她這般想了,也就這般問了。

蘇源笑着搖搖頭,說自己不記得了。

實際上和她相處的過往點滴,他都歷歷在目。

他記得自己當時看到她想扼殺掉這條小生命時的驚懼。該是怎樣的一個女孩,才能如此面不改色地將手指環住小貓的脖頸。弱肉強食的理念,根深蒂固紮根在她的思想中。明明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學女生。

他也記得她看到他時,流露出的慌亂和無所適從。若這個女生真是一個冷血的魔鬼,大可直接掐死手裡的小貓,何須在意旁人的看法,還爲自己辯護。

詩句是脫口而出的,他並沒有細想。後來才品出這名字間的聯繫。

他存着念想,也許自己可以教會她:儘管這個世界上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鐵律無法改變,但來到這世間的每條生命都在用力的活着,沒有誰活該被輕易抹去。結局都難逃一死,但活着是一個過程,來世間走一遭,總要到處看看,曬曬太陽,纔不虛此行。

其實細想來有些奇怪,夏玥自性情大變後,他便把她當作一個陌生人重新認識。她冷漠、不近人情,傳聞與程瑾鈺的死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他也親眼看到她想殺死沒有抵抗能力的小貓。

可儘管如此,他內心深處,依舊相信她性本善,覺得自己可以讓她有所改變。

夏玥不知道他繁雜的思緒,仍自顧自地逗弄着早煙。

蘇源看着女孩無比自然地親了一下肩頭的小黑貓,突然間十分慶幸。因爲他無厘頭的直覺,幸而沒有被她冷酷的僞裝擊退,沒有錯過真正的她。

蘇淇在客廳招呼他們吃飯。夏玥把早煙放回紙箱,跟着蘇源走了出去。

簡單支起的圓桌上已擺滿了熱氣騰騰的家常菜,蘇淇擺放好最後一副碗筷後,滿足地呼口氣,拉着夏玥坐下。

“謝謝老師。”夏玥習慣道。

“還叫什麼老師,多見外。都是一家人。你隨小源叫我聲姐吧。”

“姐”夏玥毫無心理障礙地脫口而出。蘇淇一直待她很好,這聲“姐”,她擔得起。

“你們倆在一起了,我心裡也踏實。蘇源這臭小子要是欺負你了,儘管跟姐說,姐幫你收拾他。”

蘇淇明明笑着,眼裡卻亮晶晶的。夏玥看着這個不足三十的女人,鬢間已隱隱可見白髮。

父母離異時,蘇源尚小。父親長期酗酒,他是被這個大九歲的姐姐拉扯大的。

蘇淇快三十了,卻遲遲沒成家,無非是放心不下這個弟弟。現在蘇源大了,也有了自己想守護的人,不再需要她的庇護了。長姐如母,她這個姐姐的責任,終是盡到了。

夏玥沒有應答蘇淇滿是寬慰之意的調侃,只是跟着蘇源一次次將杯子斟滿。敬眼前的女人,以敬長輩的禮節。

下樓回家時,夏玥的頭已經開始發暈了。在屬於冷玥的模糊記憶裡,飲酒並不是件需要注意的大事,以致於她忽略了人類夏玥的體質。

夏玥是個安分守己的大學生,此前從未喝過酒,這次猛然灌了大半瓶白酒,身體難免吃不消。

拖着越發沉重的腳步回到家,一頭栽在牀上便不省人事了。

然後夢境再次鮮活起來。

肩膀上的疼痛不斷傳來,但她速度絲毫不減。皇宮深夜的死寂被打破了,無數火把聚集,伴隨着“捉拿刺客”的喊叫。

她利索地折斷了貫穿肩膀、露在外面的箭柄,又撕下衣角快速地在傷口處打結。留在血肉裡的箭頭來不及處理了,當務之急是止住血,及時抹去自己的行蹤。

她側身翻進一個庭院荒蕪的偏殿,暗自祈禱能躲過一劫。

將門栓好,她輕舒口氣,回過身開始細細打量這個藏身的房間。

這裡的陳設極爲簡單,卻異常乾淨整潔,似乎常有人打掃。她倒沒想過有人居住在此,房間太過死氣沉沉,沒有煙火氣。況且若是有侍女、護衛,早該被外面的動靜所驚動。

她摸着黑在房間裡尋找能處理傷口的工具,房間最內側的屏風後面,卻突然傳來微弱的咳嗽聲。她陡然一驚,抽出一柄淬了毒的匕首,全身肌肉繃緊,緩慢靠近,走過屏風。

月光落入屋裡,似地上結的薄霜。帳簾撩起的牀鋪上,隱約可見一個平躺着的身影。

傷口因爲暗自蓄力,再度往外涌出鮮血,但她不予理會,一步一步走到牀邊,舉起的匕首折射出冰冷的光澤。

牀榻上是一個蒼白的少年,同她差不多年歲的模樣。眉眼乾淨美好得像幅畫。露出的手臂是病態的瘦削,半透明的皮膚下,青白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男孩倏而睜眼,平靜地注視着牀邊的不速之客。

那是一雙很奇特的綠眸,讓人聯想到幽深的潭水。美麗,卻過分死寂。

一雙讓人心生悲憫的眼睛。

她心猛地一痛,強烈的自主意識衝撞着按部就班的夢境。手裡的匕首掉落,她失聲道

“蘇源?”

夢境轟然倒塌。

夏玥自牀上驚坐起,心跳頻率快得嚇人。她按了按心口,夢裡的一幀幀畫面猶在眼前。

那個男孩的長相與蘇源並不相似,唯一的共同點也只是那雙綠眸。但他身上的什麼東西,和她的心上人驚人的吻合,以致於她脫口而出那姓名。

天剛矇矇亮,藉着微薄的晨光,夏玥突然覺出了異樣。

烏黑柔順的長髮鋪滿了整張牀,甚至垂落到地上。她的頭髮一夜之間,長得可至腳踝。

夏玥足足愣了半分鐘。確定自己不是仍在夢中後,她把頭髮攏在一起,在腰間纏了兩圈防止被絆倒,迅速去客廳找來剪刀。對着鏡子比劃半天,按照記憶中原本的長度,在及腰處剪斷。落下的青絲離體後,很快消失地無影無蹤,沒留下半分痕跡。

夏玥坐在牀邊,看着窗口 射入的晨光一點點明亮起來,灑在她身上,帶着暖意。

漆黑的瞳仁一動不動地鎖住陽光,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