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何處幾葉蕭蕭雨

雨,從陰沉沉的雲層中不停滴落,未曾見歇。

我站於船首,身後跟着穆氏兩兄弟,只是隔着遠遠的,不敢打擾於我。

已連下了兩日的雨了,陰暗的天空便如同這陰險的人世間,再多的雨水也洗不去我們的罪孽。

人聲漸漸開始清晰,不停的闖入我的耳中,卻進不了心裡。

溼漉漉的髮絲垂落於額際,滴着水珠。

水滴順着額頭一路匯流而下,聚於下巴處,最終滴落到那同污濁的甲板上。

遠遠的,便能看到港口那一朵朵五彩的傘花,有了交易市場,港口變得日益繁華起來。

船漸漸靠岸,船上的人開始騷動起來,他們都是經歷了生死劫難,好不容易纔死裡逃生的存活了下來,但我未下令,他們又不敢輕舉妄動。

“爺,”跳板已架好,岸上來迎接的馬車已停妥,穆龍見我仍未發話,終於忍不住開口。

我未說話,仍是一動未動的站着,待船上船下的人員都開始不安起來,這才挪動步子,走向我的艙房。

畫兒靜靜的躺在牀上,猶如一個沉睡在夢中的少女。

我走到牀邊,彎身坐在牀側,伸手撫摸着她冰冷的臉龐。

“畫兒,我們回家了,燕鈴他們在家還等着我們呢。”

輕揚嘴角,卻終究笑不出聲來。

起身,傾下身子,我伸出雙手抱起她瘦小的身子,她還只是個孩子。

跨出艙門,雨絲紛揚而下,飄落在她身上,在她臉上覆了薄薄一層的水珠。

輕晃的跳板,在我足下顫抖着,雙手有些支撐不了的微微抖動。

岸上,原本喧譁的人羣,漸漸安靜下來,只有馬匹不安的踢動着蹄子,發出焦燥的聲音。

一腳踏上堅實的土地,抱着畫兒的手緊緊的捏住了她的衣角。

無視於身邊的人馬,我直直走向陳全駕着的馬車,他一臉的肅穆,無聲的替我撩起車簾。

“畫兒,我們回家了。”

僵硬的手臂,再也支撐不住,只能將她輕放在馬車上,貼着車壁,我無力的坐着。渾身溼透的衣服緊貼着身子,透着絲絲的寒意。

馬車一個抖動,傳來踢踏聲,緩緩的向前走去。

呆滯的看着畫兒蒼白的臉,全身都是剋制不住的顫意。

爲什麼,爲什麼要讓我再一次經歷這種事情,爲何要讓我如此深刻的體會這種痛苦。

我自問還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爲何老天爺要如此對我,爲何好人總是沒有好報,連這蒼天都逼着我們去做惡人。

我該怎麼做,纔不會再讓身邊的人受到傷害。

無人能給我答案,連這老天亦然。

馬車經過喧鬧的街市,便到了府門口。

“爺。”陳全只是輕喚了一聲,便側身撩起了簾子。

我聞着眼,靜默了許久,才睜開眸子伸出酸澀的手臂抱起畫兒下了馬車。

我直視着站在門前的燕鈴,看着她從一臉的欣喜歡笑到愕然訝異。

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的畫兒,復又擡頭看向燕鈴,微扯着嘴角。

“我們回來了。”

燕鈴拖着腳,不穩的步下臺階,走到我身前,伸出顫巍巍的手撫上畫兒的臉。

“畫兒,畫兒,你醒醒啊畫兒。”

她擡頭看着我,無聲的詢問着,而我卻只能苦笑着。

提步入府,一羣人緊跟在我身後。

若不是我莫名的出現在墚都,也不會進入王府,更不會害得玉詡無辜喪命,畫兒也能尋個好歸宿,他們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早知道,便不讓她隨着我回北應,哪怕只是隨意替她找個老實平庸之人嫁了,在家相夫教子,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死於非命。

一切都是我的錯。

“你又在將錯往自個兒身上攬了。”

不用回頭,我便知是瑾之。

在房前走廊的臺階下,他挨着我的身子坐了下來,靜靜地與我一道看着西落的餘暉。

“瑾之,我錯了嗎?走到這一步,連我自個兒都想不明白了。”

“玉宸,”他伸手輕拍我的肩,“別再逼自己,你明知那不是你的錯。”

不是我的錯嗎?真的不是因爲我嗎,說出去又有何人會相信,註定這輩子我要揹負着這些錯誤,還有一輩子的自責。

“莫再讓燕鈴他們擔心你了。”

我深吸一口氣,支着膝蓋站起身來。

“放心吧,我不會如此輕易的倒下,哪怕是錯的,走到今日,失去了那麼多,我更不能回頭,否則便是前功盡棄。”

他呆呆的看着我,愣是沒有什麼話可言。

我冷笑一聲,若真是如此就被打倒,那我又怎能口口聲聲說着要替他們報仇呢。

擡首,讓最後的一縷殘陽照在臉側。

“玉宸?”他遲疑的叫着我的名字,似是想確定什麼。

我斜睨了他一眼,轉回視線看着院角的那幾株隨風搖曳的方竹,“他們想要我的命,我到要看看他們怎麼來拿,哼。”

轉過身,我大步穿過走廊。

太陽一落山,風便顯寒意,急步行走間,寒風強勁的吹在臉上,頸間,身上,引得我瑟瑟發抖,喉嚨顯得異常的難受。

大堂前,畫兒靜靜的躺着,燕鈴一聲素衣,已哭成了一個淚人,女人果然是眼淚所築。

她與畫兒這一年來日日照夕相處,情同姐妹,如今一夕之間天人永隔,任是誰都忍受不了。

想着從今往後,畫兒便如同玉詡一般,我將永生難見,這種痛便將我的心無情的壓縮,緊緊的糾結。

我突然間失了勇氣,不敢提步進入大堂,怕看到那張冰冷無血色的臉,怕看到他們指責的目光,我卻被他們鄙夷,若不是我執意回來,畫兒又怎會因我而死。

後退了幾步,強忍着落跑的衝動,我怔怔的看着堂前哭哭涕涕的一羣人。

“玉宸。”

身後的聲音?

我猛的回頭,一陣暈旋,身子差點不穩的倒下。

“你?唉。”擡頭便看到奚彥那張溫柔的臉,但卻深深的刺痛了我的神經。

“大人。”我啞着嗓子,彎身作揖。

他伸出的手只是輕扶着我的臂彎,一雙眸子柔柔的注視着我,末了才緩緩的吐出一句話來。

“玉宸,節哀順便,人死不能復生,莫太傷心而傷了自個兒的身子。”

聽着他淡而無味的客套話,我有些憤憤的退後了一步,手臂自是離了他的手,冷眸而對。

“謝大人的關心,玉宸是個福薄之人,看不透人的生老病死,偏偏老天不待我,總是讓我嚐盡這痛不欲生的苦楚。”

回過頭,看着滿目的白色,心中的痛又豈是他這麼一個外人所能體會的。

“玉宸,人生在世,本就是生死難料,斯人已逝,但活着的人仍活着,若不爲了日後着想,你讓他們如何能安心?”

“他們想安心,可要知,我這個活着的人,這一生都難以安心。”

難怪有人說,留在世上的那個人纔是最痛苦的,如今的我,便是日日沉淪在這種痛苦之中。

“你……”他側過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大人若是無事就請回吧,玉宸便不相送了。”

我撇過頭,呆呆的看着柱子。

“我原是想來告訴你一聲,凌國已發現了代嫁一事,只怕這一仗是免不了了。”他輕嘆了口氣,似是非常擔憂此事。

“我早就料到了,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而已。”

原來聯姻果然只是一個幌子,他們巴不得出個什麼亂子好作爲攻打北應的藉口,偏偏我們偉大的青帝還自動送上門去,只怕他們在凌國的老窩都快笑斷腸了,可那林家之女林月又會落得是何下場,我真的不敢猜。

“你早便猜到了?你是如何猜到的?”

他凌厲的瞪着我,仿若我是個私通敵國的奸細一般。

“如此強大的凌國,何必要主動與我們這麼一個小國來聯姻,他們並不懼怕我們。”我頓了頓,思索了一下,“那次送親,在凌國的迎親隊伍中,我見到了一個奇特的人物,若我沒猜錯,那人定是大有來頭。”

“此事從未聽你提過。”

他似是在責怪於我的隱瞞,聽着我更是來氣。

“我事事都得報備於大人嗎?若是無其他事宜,大人先請回府吧,玉宸不便招待。”甩了甩衣袖,我轉身提步進入大堂。

行了幾步,遠遠的站在燕鈴他們身後,側過頭,便見他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便轉身離開。

我長嘆一口氣,閉上眼,無力的垂下頭來。

“你累了,去休息一會吧。”瑾之的手從我身後搭上我的肩。

“我怎麼睡得着,一閉上眼,便是從畫兒身上源源不斷流淌出來的鮮血,將整個甲板都染紅了。”

肩頭的那隻大手不停的握緊,像是要將鎖骨捏斷一般。

“我纔是那個雙手染滿血腥之人,但受到懲罰的爲何偏偏總是我身邊的人,該是我受到懲罰纔是啊。”

大手拂過,罩上我的眼,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臉能感覺到那雙手的溫暖。

“閉上眼,想想我們騎着馬在廣貌無邊的空地馳逞的感覺,想想我們在莞南師傅的山谷裡,想想曾經有過的快樂,那都是你的,誰都無法取走,想想那些快樂,你會覺得好過些。玉宸,你要撐下去,還有太多的人需要你的照顧。”

是啊,還有許多人需要我去照顧,可是,他們留在我身邊真的完全嗎?

“瑾之,我要你幫我做幾件事。”

伸手拉下他的手,我轉過身,看着他。

“你說吧。”他收回手垂在身側,微微握緊。

“幫我選塊好的地方,將畫兒好生安葬。再幫我找幾個武藝高、你信得過的人,這府裡日後要加強戒備,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

“好,這些事我都會幫你辦好,去休息一下吧,你的臉色很差,明日你還得上朝呢。”

是啊,明日勢必的上朝,否則又會落下話柄。

“那我先走了。”

他伸出手,卻僵在半空中,終是甩了下衣袖,轉身便走。

“瑾之,”我出口叫住他,他回頭,不解卻又略帶着欣喜的看着我,“你也要小心啊。”

他揮手,丟給我一個明朗的笑臉,快步走向大門。

我也想以笑迴應,卻發覺無論如何都難以扯動嘴角,只能自嘲的扁扁嘴,輕聲走到燕鈴身側,緩緩跪下。

寂寞無聲的看着她將一張張的紙錢丟入面前燒得怒旺的火盆裡,高漲的火焰映紅了眼,我不適的閉上眼,強壓下心頭不安的記憶。

“玉宸,”身側的她叫着我的名字,我睜開眼,“畫兒不會怪你的,她曾說過,自從你進入王府,不但帶來了快樂,更多的是像親人般的關懷,她是完全將你當作了自己的家人。”

“我也將她當作自家的妹子,可是有誰會害死自己的妹子?!”看着隨風飛舞的白縵,我無力的說着。

“那並不是你的錯,爲何你總是一味的將錯攪在自己的身上了,都是那些人做的壞事,並不是你啊。”

轉過頭,看着蹙着柳眉,一臉憂慮的燕鈴,我是否該將她帶離我的身側,讓她遠離作爲危險源頭的我。

可是,現下讓她回莞南,她肯嗎,依她的脾氣,又怎會丟下我獨自回去。

“燕鈴,陪着我演戲你可曾後悔?一定要如實的回我。”定定的看着她漆黑的雙眸,我問道。

“我不悔,你也別想將我趕走,玉宸,我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也不像畫兒那般手無縛雞之力,你不能將我支走。”

她何其聰明,我才稍稍一問,她便已猜到我的所思所想。

“玉宸,我知你有很多事要做,於我們而言,你的事便是我們的事,雖然我們有時會與你鬧鬧脾氣,但那是我們氣你,氣你總是一人承擔着一切,那怕心中再苦都不肯與我們說,讓我們只能在一側看着卻什麼都幫不了你。”

“燕鈴……”哽着聲,我不知該說些什麼。

“莫再一人苦苦撐着了,心裡累了煩了便告訴我,在別處你的撐着你的身份,但在這個家裡,你什麼都不必裝,我們都會一直向着你的。”她轉回視線,看着畫兒,“畫兒她,也是這麼想的。”

我單手撐地起身,慢步至畫兒身側,伸出手輕撫着她的臉,這是最後一次了,我牢牢的記下她的面容,深埋於心底。

畫兒,願來世,我們能再次相遇,介時,我一定會做一個好姐姐的,將此生虧欠於你的,加倍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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