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出來了, 卻緩和不了山間的涼意。
蔣文娟說對不起,然而她更愛如今的丈夫和家庭。裴浩斌也曾說對不起,然而他害怕裴家棟變成第二個裴川。
因爲裴川本來就斷了一雙腿, 所以再斷一雙手也沒有關係嗎?
他裴川是不是活該生來就被人不斷拋棄?裴川其實也能理解, 這些殘酷只是一直沒有被撕開, 無論對於誰來說, 他都不是最重要的那個人, 所以在選擇的時候會被放棄。
而瑤瑤,他的瑤瑤。
一九九六年之前,她和所有的小朋友一樣, 畏怯地看着幼兒園裡這個格格不入的裴川。
那天以後,她卻開始好奇地看着他, 然後小心笨拙地對他好。
裴川低眸看着泛黃的紙。
幼兒園的夏天, 小女娃抱着荷花放進他懷裡, 小學她爲他第一次打架,高中那個風都帶着香甜氣息的夜晚, 她的初吻給了他,大學她嫁給了他。
夠了,已經很好了。
霍旭被姜華瓊逼得這樣慘,一大半都是裴川導致的,如今他心中全是快意:“怎麼樣?不如我給你一個選擇, 你就挑一個, 你覺得比得上她心裡的誰?”
貝瑤看着監控那頭安靜的裴川, 心裡已經平靜了下來。
山間定位器紅點移動, 有人小聲地說:“目標在三樓最右邊房間, 但是沒有窗戶,狙擊手準備。”
裴川聽到耳機裡的聲音, 擡眼,他誰也不會選,這輩子他都不會聽她說那個答案。
裴川說:“第二個選擇不是還沒完嗎?”
所以別選,別讓瑤瑤選擇。
霍旭詫異挑眉,第二個選擇是,斬斷裴川的手,還是裴家棟的腿。
貝瑤睜大眼睛,然後不管不顧掙扎起來。不要!不要!
霍旭覺得不可思議極了,裴川害怕聽到答案,竟然會用這種方法來拒絕第三個選擇。
裴川的目光落在一閃一閃的監控上:“給我一把刀,你動手,或者我來。”
霍旭第一次覺得這個男人是瘋子。
霍旭皺了皺眉,看了眼貝瑤,她雙眼看着屏幕,已經滿臉淚水。
霍旭心裡突然有些不舒服,害怕聽到一個答案就能選擇自殘,這個男人如果不是瘋了,就是愛慘了一個女人。
霍旭本來是想離間他們的關係,他還要帶着貝瑤去國外生活的,貝瑤能放下裴川最好。
他現在不太能接受有人比自己更愛貝瑤,他關了監視器,突然特別恨裴川的選擇。
好,不怕是麼?那就成全你。
霍旭打開自己的箱子,裡面擺了整整齊齊刀具還有幾條鞭子。
邵月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控制不住地發抖。
霍旭選了把剔骨刀,摸了摸自己腰間的手槍出了門。
他才摸到門把手,就被一個人撞開。
貝瑤用盡全力,作用力和反作用力讓兩個人都沒站穩,刀子落了老遠。
貝瑤重重跌倒在地上,霍旭生氣極了:“你不要命了嗎?”
他手上拿着刀,貝瑤竟然也敢撞過來!
貝瑤無法說話,然而霍旭看到了,她渾身在顫抖。
憤怒的,心疼的,不顧一切的目光,彷彿要和自己拼命。
霍旭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兒,如果那張紙上是真的,那她是不是也曾經對自己正眼相待過?
而現在,她真正喜歡上了一個殘廢!
霍旭把貝瑤從地上拉起來,嫉妒使他牙齒咬得咔噠響。
他說:“我解決完了他,就帶你出國。沒關係,我們以後好好培養感情。”
霍旭拿出手銬,把她手腕鎖在牀頭,然後拉開門,走出了三樓的房間。
山間安安靜靜的,因爲房間沒有窗,陽光也透不進來。
貝瑤看着監控的屏幕,然而屏幕已經一片黑暗了。
他相信了她的愛情,卻又低估了他的地位。
她臉頰埋在膝蓋中,爲什麼,就不聽聽她的選擇呢?
裴川不是活該永遠被拋棄的那一個啊。
*
霍旭把剔骨刀扔在裴川面前,山間的風透過窗戶吹進來。裴川腳上全是爬山走上來沾上的泥。
霍旭說:“聽說十指連心,就從右手大拇指開始吧,這把刀不鋒利,你自己下手可得狠一點。”
耳機那頭傳來細微的聲音:“目標站在隱蔽處,很難瞄準。”
霍旭怕裴川使詐,還帶了不少人,個個配了槍。
霍家的財富到了最後,全成爲了他的保命符。
裴川撿起了那把刀子。
有些東西,其實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他以爲他早就忘了四歲的記憶,其實沒有,他早慧,那種刻骨的疼痛和屈辱,彷彿就在昨天。
手起刀落的時候,裴川很平靜。
然而一刀下去,他還是悶哼出了聲。
連骨帶肉,那截大拇指掉到了地上。
裴川死死咬牙,抵不住那股錐心的痛苦,倒在了地上,他全身都痛得顫抖,卻不願意發出更多的聲音,只有呼吸聲過於急促。
空氣中蔓延着血腥氣,霍旭再次慶幸自己關掉監視器的想法是對的,裴川是個瘋子。
這個殘廢爲了貝瑤,什麼都做得出來,這一幕如果讓貝瑤看見,估計一輩子也忘不了裴川。
霍旭快意地笑了笑,嫌惡地看了眼地上的大拇指:“這次就左手無名指吧,你那個戒指太刺眼了。”
裴川一言不發,右手去握刀子。
然而他已經握不住,顫抖着手,刀子落在了地上。
裴川瞳孔漆黑,痛苦使他微微蜷縮起身子。
霍旭走過去,冷笑道:“我不介意幫幫你,碰過她的地方,都不能留。”
霍旭踩住裴川的手指。
撿起剔骨刀,對準了裴川的左手無名指。
陽光下,那枚戒指熠熠生輝。
裴川滿臉冷汗,瞳孔幽深得像夜,他並沒有霍旭想象中的害怕,而是冷冷地勾起了脣。
似輕視,似譏諷,裴川揚起脣,模仿槍音:“砰——”
霍旭瞳孔緊縮。
然而已經來不及,下一刻,子彈穿破窗戶,無數槍聲陸陸續續響起。
霍旭睜大眼,太陽穴一個血洞,直直倒在了地上。
臨死,他最後的目光,竟然是落在那張泛黃的紙上。
風吹起來紙張,晨風裡,它被吹得一起一落,像只輕盈的蝶。霍旭想伸出手抓住它,可是他已經沒了氣息。
少女的筆記,透過許多年前的一頁紙,講述了許多難過的往事。
爲了這些他特別想知道的往事,他沒有上出國的飛機,想一起帶走貝瑤。
想聽她說前輩子。
前輩子那個自己娶了貝瑤,想必也是極其幸福的一段故事。越想知道的事,越執着,到了死,竟然最掛念這件事。
十六歲初見,大雨滂沱,霍旭聽見過自己心動的聲音。
霍旭大睜着眼睛,沒了氣息。
裴川左手撐着,從地上站了起來。山間的陽光有些冷,他沒有看自己血淋淋的斷指,走到飄飛泛黃的紙張前,把它撿起來放進自己西裝口袋裡。
無數刑警從山頭趕過來。
山下救護車也正在開過來,裴浩斌走在最前面,滿臉的淚水。
身後的人安慰地拍拍他,隨行醫務人員撿起斷指,看着裴川,目光有些敬畏和可怖。
人怎麼會有用一把剔骨刀斬下自己手指的決心?
裴川說:“我的妻子她在樓上,拜託你們把她帶回家了。我這幅樣子,先去醫院,別嚇到她。”
他平靜躺上擔架。
闔上眼睛,世界一片黑暗。山間的陽光夾雜着清風,他在想那三個選擇。
第一個選擇。
蔣文娟沒有選擇她丈夫,她最後的選擇是,希望兒子能活着。她早年心理早就出現了問題,她害怕見到裴川,然而內心深處,依然希望裴川活着。她寧願和丈夫一起死。
不管是成爲石縫裡的草,還是林間的風,都希望唯一的兒子能活着。
霍旭聽到回答有些惱怒,爲了計劃順利進行,最後讓蔣文娟把裴川叫出來,他答應放過裴川和她丈夫,霍旭說他只是想和貝瑤一起離開。
蔣文娟答應了,依然覺得對不起兒子。
她跳河以後,什麼都說了。其實蔣文娟的神智已經不太清楚了。
這些年一直有心理問題。
而裴浩斌是裴川叫來的。
他沒有選擇叫姜華瓊,他前半輩子都身處於卑鄙骯髒,可是這是第一次,他決定相信國家。
想堂堂正正活着。
他有了自己的女人,總不能以暴制暴永遠骯髒下去。
裴浩斌選擇裴家棟,也是所有人計劃之中的,然而有時候現實也挺殘酷。
當時裴浩斌手下所有人都在悄悄看隊長,誰也不知道假若沒有一開始的計劃,他會不會依然放棄裴川。
然而經年以後,裴川再聽這個選擇時,竟然比自己想象中的平靜。
所有人都有偏愛,他只是沒那麼討人喜歡罷了。
唯有他懷裡這張紙,是裴川昨晚計劃中唯一的意外。
他被愛。
竟然是它帶來的恩賜。
空氣中很淡很淡的血腥氣,裴川想,他這輩子也不要聽第三個回答。
恩人,愛人。
魔鬼,抑或是爲了她變成科學家。
他通通不要去想。
沒關係,都沒關係。不愛他沒關係,他沒那麼重要也沒關係。
只要還在他身邊,會笑,會擁抱他,他就什麼都可以不計較。
他的血浸溼了它。
裴川啞聲問:“斷指能接上嗎?”
醫生怔了怔:“時間很短,可以。”
裴川說:“嗯。”
能接上就好,不然她又得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