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疼嗎

三樓是孩童玩具城, 比起二樓,這裡童真又歡快。

裴川低眸看她,她在校服左邊口袋裡把一個“平安快樂”的紅包拿出來。貝瑤真誠極了:“謝謝你救了貝軍, 我媽說我們家沒有什麼感謝你的, 她想來看看你, 可是你不住裴家了。”

他漆黑的眸落在紅包上。

少女臉頰粉粉的:“嗯……紅包裡不多, 我家有些窮, 你知道的。這是我爸媽的心意。”

裴川長這麼大,第一次有人給他送錢。

他知道自己在他們六中名聲可能不好,然而她還是給了。裴川低聲說:“不用, 我不缺錢。”

她擡眸看他,眼神純淨:“好吧。”貝瑤把紅包放回了左邊口袋, 然後從右邊口袋拿出一個東西。

他目光凝在她手上, 片刻心跳加快。

少女語調軟糯糯的, 詢問他的意見:“這個可以收下嗎?”

一支“京萬紅”燙傷藥膏,在這年只賣幾塊錢。

“裴川, 手還疼嗎?”她的聲音又輕又軟,絲絲縷縷往人心裡鑽。

他知道自己不該接受,原也不能接受的,就像那個毫無分量的紅包一樣拒絕她。可他僵硬着身體,如鯁在喉, 心跳加速, 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裴川掌心的紋路是斷掌。

據說這樣的手掌打人很痛, 可是能吃苦, 又勤勞。少年練拳擊, 骨節寬大分明,掌心還帶着沒消下去紅腫。

她輕輕放在他掌心裡:“以後不可以用開水洗手知不知道?”

他聲音低不可聞:“嗯。”

昨夜她替他捆氫氣球時發現的, 一聯想他房間地板滴落還冒着熱氣的水漬就明白了。貝瑤一大早去學校先去了醫務室。這時候下午六點半了,貝瑤沒吃飯,也得在八點鐘之前趕回去上第一節晚自習。

裴川知道她得走。

他握緊那個藥膏的盒子,把它放進自己兜裡。

“裴川再見,我回去了。”

他注視着她下樓,少女纖細單薄的背影逐漸走遠。

二樓雅間門開着,飯菜都涼透了,裴川還沒回來。金子陽心大,壞笑着說:“我們找找去啊。”

他們上樓,裴川站在窗前,手插進褲兜裡,安靜又無言。

這個如山一般沉默的少年,一點也不像他們認識的川哥。

金子陽說:“川哥?還吃飯嗎?”

裴川搖搖頭:“不吃了。”

~

十月清秋國慶節,普天同慶的日子裡,學校也放了假。

電視裡在放閱兵儀式,祖國的發展繁榮昌盛。

十月二號晚上下起了雨,小雨淅淅瀝瀝,卻不能阻止窗外一片熱鬧歡慶。祖國越強大,人民的日子就越好過,裴川在房間換衣服,猝不及防一顆小小的鈕釦掉了出來。

他神情有片刻凝滯。

那個鈕釦模樣的遙控器,像是潘多拉魔盒,誘.惑着他去打開。

他沒有丟掉它,卻也一次都沒有按開過它。

裴川把它撿起來,放在書桌邊,轉身去浴室洗澡。

他洗完了回來,目光卻又膠在它上面。

他抿脣,告訴自己,就聽這一次。

他按開了它,打開自己的藍牙耳機。鈕釦上的小光點在東南方跳動,像他不規律的心跳,砸得胸口期待又發悶。夏令營以後,它依舊沒有損毀。

耳機裡短暫的電流聲以後,他聽見那頭也是淅淅瀝瀝的雨聲。

隨後趙芝蘭說:“瑤瑤,收一下衣服。”

少女糯糯答道:“媽媽,收過了。”

趙芝蘭匆匆進屋,女兒在房間寫作業,兒子貝軍在沙發上抱着小劍睡着了,貝軍蜷縮成一團,臉蛋上帶着淚,身上蓋着貝瑤搭上去的被子。

他被驚醒,睜眼就看到了趙芝蘭,然後“哇”的一聲大哭:“媽媽!”

趙芝蘭被他脆生生的嗓聲嚇到了:“怎麼了?”

“我把姐姐的娃娃丟進洗衣機了,我不是故意的。”

趙芝蘭眉頭一跳,衝到自家陽臺一看,果然衣物收得乾乾淨淨,再一看他們家垃圾桶裡,一隻熊貓玩.偶滑了線,被洗褪了色,棉絮已經外翻,奄奄一息。

趙芝蘭回頭,見女兒貝瑤摸摸貝軍的頭,貝軍更傷心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看到小熊髒了。”

趙芝蘭簡直想把這個精力旺盛又瞎好心的熊孩子打一頓。

趙芝蘭說:“這個娃娃陪了姐姐快十二年,你都得喊這熊貓一聲哥哥,你竟然給我丟洗衣機洗壞了!”

貝軍睫毛溼漉漉的,他長得和貝瑤三分像,像是漂亮的瓷娃娃,他悲從中來:“對不起,熊大哥,貝軍錯了。”

貝瑤沒忍住笑了:“好啦,姐姐沒怪你。”

趙芝蘭兇道:“你.媽我怪你,過來捱打!”

貝軍抽噎着過去了,趙芝蘭給了他的小屁.股一巴掌。貝軍躲也不躲,捱了這一下說:“我有零花錢,給姐姐買一個一樣的。”

這孩子調皮的時候讓人頭疼,懂事的時候又讓人心疼。

趙芝蘭想說,十二年前並不獨特的玩具,你小子去哪裡買?卻見貝瑤搖搖頭,她心中雖然失落,卻知道貝軍並不是故意的,小孩子比她還難過,她拉着弟弟:“好啊,不要小熊貓,買只小兔子好不好?”

貝軍揉揉眼睛:“姐姐喜歡小兔子嗎?”

“對呀。”

“那我給姐姐買小兔子,我們幼兒園旁邊就有賣!”

“謝謝小貝軍哦。”

小孩子破涕爲笑。

那頭雨聲淅淅瀝瀝,人聲卻逐漸遠去了。裴川回神,把鈕釦丟進垃圾桶,閉上眼睛。

半晌他又重新穿衣服起牀,秋夜有些涼。他開着車,循着玩具店一家家找。

他的車改裝過,外人卻不能明顯看出是適應殘疾人使用的。畢竟是好車,他也還有幾個月才滿十八,申領的駕駛執照是“那些人”幫他搞定的。他們不會在乎他年齡,只要他手段和能力出衆,就什麼都可以辦到。

手機裡照片像素並不好,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舊書包洗的發白,她回頭,大眼睛彎彎,裝上整個星空的色彩。畫面有些褪色,那個她一上課就喜歡無意識揪耳朵的小熊貓憨態可愛。

他指給店主看。

店主搖頭:“哪來這種東西啊?我們店裡有更好看的,要不要?”

他開車穿過大街,輪胎濺出水花。穿行在城市的夜裡。

天空漸漸明朗,朝陽升起來。裴川才明白,有些東西存在於歲月,十多年過去,整座城市再也尋不到第二個。

裴川靠在車裡抽了一支菸來醒醒混沌的頭腦,金子陽這時候打電話過來:“傾世呢,來不來?”

他啞着嗓音:“來啊。”

他都不知道這一.夜在幹什麼,敲了多少次門,又在瘋魔渴望什麼。

調轉方向盤,去了傾世。

金子陽懶撒打了個呵欠說:“今天約了很多人過來玩,我昨晚就在傾世睡的。川哥你怎麼也起這麼早,咦?衣服還溼了?”

這貨探頭往外一看:“沒下雨了啊。”

裴川沒理他。

他靠在沙發上,殘肢隱隱作痛。事實上那車經過改裝,也不是讓他這麼糟踐自己身體的。

裴川叫了一杯酒。

烈酒入喉,他輕嗤了一聲,笑自己昨晚蠢。竊.聽這事,用在他親爸親媽身上,不是讓他的心更冷了嗎?用在她身上,昨晚又在發什麼瘋?

他不會再去的,他又沒瘋!

金子陽說:“這裡啥時候安了個這玩意兒啊?哈哈哈娃娃機,夾得起來麼?”

他投了個幣,還沒夾呢,就見川哥大步過來,看了一會兒出奇沉默。

“找人把這個打開!”

金子陽:“哦哦……啊?”不是吧!

金子陽去前臺問,前臺說:“鑰匙沒在我這裡,還早呢,昨天裝那個的師傅沒來。那個東西才安的,給女孩子們夾着玩的。”

金子陽把前臺的話如實轉告了一遍。

裴川死抿着脣。

然後他兌換了一百個幣,一個個往裡扔。

金子陽目瞪口呆:“……”

裴川並不會這個,要麼娃娃都沒碰到,要麼夾不出來,金子陽都看不下去了:“算了吧要不,你喜歡買一個安家裡玩啊。”

第七十三個幣,他夾起來一隻粉豬。

金子陽激動慘了:“厲害厲害!”

卻見裴川又兌換了一百個,接着夾。

紫猴子、藍精靈、小蜜蜂、長耳兔……

一個又一個被夾出來。

金子陽從圍觀到了絕望,幹嘛啊這是,要夾空嗎?川哥什麼鬼愛好?

鄭航來了也愣了一下:“川哥這是?”他和金子陽身邊堆了一地亂七八糟的娃娃。

“走火入魔呢。都五百多次了吧。”

手不嫌疼嗎?機器都要給玩壞了。

一個黑白分明,憨態可掬的小熊貓最後掉落出來。裴川撿起它,往外走。

金子陽懷疑自己沒睡醒:“FUCK?站了一早上,爲了看川哥夾一個沒老子巴掌大的熊貓?”

~

十月三號的清晨,空氣分外清爽,昨晚下了一.夜的雨,空氣裡都沾了淺淺的溼氣。

家裡貝軍起得最早,窗簾被颳得一動一動,他揉揉眼,看見了一個遙控飛機。

“哇!”好酷啊。

貝軍褲子都沒穿,跑過去拉開窗簾,好在窗戶沒關,否則他一個小肉團,是推不動窗戶的。

遙控飛機彷彿明白他的心意,最後飛進來,落在他手裡。

沉甸甸的,上面繫着一隻呆萌的小熊貓。

貝軍並不知道它意味着什麼。

對於孩子來說,這就像是超級英雄一樣給力,他歡呼着跑出門,又因爲沒穿褲子捱了趙芝蘭一頓揍。

他滿不在乎,舉高手中的小熊:“姐姐的小熊回來了!是薩斯神帶來的!”

趙芝蘭給他套上褲子,一看不得了,還真就是一樣的。

貝軍去敲姐姐的門,小奶音使勁叫喚,興奮極了。

貝瑤打開門,少女長髮披在肩上,她蹲下來,拿下弟弟手中的小熊貓。

貝軍問:“是薩斯神送回來的嗎?”他動畫片看多了,薩斯神是一部動畫片裡英武無所不能的男性神明。

貝瑤溫柔帶笑的眉眼沐浴在晨光裡,她偏偏頭,指尖觸上小熊貓,它還帶着清晨的溼意。

她輕輕告訴弟弟:“是呀。”

她拿着小熊貓走到窗前,薔薇花纏繞枝頭,她垂眸看下去,小區門口只有一片蔥蘢綠意,彷彿那個人從未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