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周奶奶, 裴川和貝瑤都回小區了,本來恰好放月假,貝瑤也是剛回家的。
她一到小區門口, 就看見自己弟弟貝軍和幾個小朋友蹲着在挖蚯蚓。
小孩子吭哧挖得起勁, 貝軍眸光一看到她, 那雙黑亮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小手很髒, 站起來就飛奔進貝瑤懷裡,脆生生道:“姐姐!”
貝瑤蹲下去溫柔地抱住他。
小貝軍腦袋在她懷裡蹭了蹭。
任誰都看得出他對姐姐的喜歡和眷戀。
然後小貝軍看見了姐姐身邊的哥哥。
裴川冷着臉,冷冷地看着他。貝軍往貝瑤懷裡一縮, 他膽子本來算大,可是這時不敢吭聲了。
裴川的眼睛落在他搭在貝瑤肩上的那隻黑乎乎的小手上。
貝瑤覺察弟弟害怕, 貝軍雖然才四歲, 可膽子不算小。然後就看見了貝軍怯生生地看着裴川。
貝瑤說:“他是裴川哥哥, 小軍忘了嗎?”
貝軍小.嘴緊閉不喊人。
裴川沒看他們姐弟,上樓去了。
他沒抱過貝瑤, 一次也沒有。然而他小時候得到過那樣的溫柔。可惜長大了,縱然她懵懂,也明白男女有別,和他會保持距離。就像自己以前畫的那條楚河漢界,小時候她扎着花苞頭會不經意越界, 長大了卻在他們之間遵守界限了。
小貝軍輕輕在姐姐耳邊告狀:“我不喜歡他。”
貝瑤失笑, 問弟弟:“那你喜歡誰呀?”
“虎子哥。”
貝瑤笑得杏兒眼彎彎:“是呀, 裴川哥哥好凶的。”
“姐姐也怕他嗎?”
“嗯。”
“還是虎子哥哥好, 他會帶着我們玩。”
貝瑤心想, 裴川真是天生沒有孩子緣啊。小時候沒玩伴,長大了孩子也不喜歡他。貝軍不認識這個裴川哥哥, 出於孩子的本能,他看出這個哥哥脾氣極爲糟糕。
~
趙芝蘭前兩天報了警,警察搜尋,卻沒再找到那條嚇住女兒和兒子的狗了。
雖然不是油菜花開的季節,作爲一個母親,趙芝蘭心中依然憂慮。她這兩天每天都親自接送兒子,過了許久也沒見到那條狗,總算安心了。
四歲的貝軍每天拿着一把小劍,想要上天入地。
趙芝蘭做飯、貝瑤寫作業的時候,他就和小夥伴們去爬小區外的幾顆桑樹了。
桑樹已經很老了,小區也很老,它們的年齡遠遠甚於幾個小孩子。
貝軍最小,眼看幾個七八歲大男娃娃都爬上去了。他小胳膊小腿還在努力。
有個男孩子笑:“哈哈哈貝軍,別爬了,你就在下面看着吧。”
貝軍委屈極了:“我要和你們玩!”
“你玩你的寶劍吧。”
笑聲戛然而止。
樹上一個男孩驚恐地看着遠處飛奔過來的黑狗:“那條狗!”
貝軍拿着小劍,一下子就嚇哭了。是他那天和姐姐看見的那條狗,它狂吠着衝過來,貝軍玩具劍都拿不穩了。
野狗撲過來,孩子們紛紛嚇哭了。
然而樹上的人誰也不敢去救這個更小的弟弟。
大家都害怕極了,聽說野狗會咬爛小孩子的身體。
貝軍淚眼朦朧,被一個有力冰冷的懷抱抱起來。
少年喝道:“媽的閉嘴。”
貝軍嚇得噤聲。
因爲要抱着他,裴川緊緊皺着眉。
他單手拎住貝軍,把他放在樹上。
那狗已經咬住了他的腿。
貝軍抱住樹幹,低頭看下去。
那少年赤膊,冷着眉眼,一拳又一拳,打在那野狗頭上。然後按住它往石頭上砸。
它瘋狂如斯,悍不畏死,掙扎得厲害,在孩子們的哭聲中,少年眸光冷戾,野狗漸漸沒了聲息。抽搐着倒在樹下。
離小區並不遠,狗吠聲,孩子們的大哭聲,都把大人們吸引過來了。
貝瑤跑下樓,就看見了好幾個大人圍在那裡。
裴川屈膝坐在地上,他滿手的血,身邊躺着野狗的屍體。
她的弟弟在樹上哭得撕心裂肺。
趙芝蘭手上還沾着油,見狀哪能猜不到事情的經過,她嚇得肝膽俱烈,把小貝軍從樹上抱下來。
幾個孩子的父母均都這樣把孩子接下來。
那條狗大概率是有狂犬病的。
幾個大人都嚇瘋了檢查孩子的身體。
白玉彤下來看熱鬧,看見繼兄坐在地上,神情冷得像是十二月裡凝結的冰。
那條狗的屍體猙獰,眼睛沒有閉上,露出森森的牙齒。
有那麼一瞬間,白玉彤被嚇到了。這哪裡是人啊,人能生生把一條野狗打到腦漿迸裂嗎?
他雙手全是血,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褲腿上好幾個狗牙印子。然而所有人都在檢查孩子,沒有一個人去扶起他。
貝瑤的心像是被生生淋了一桶冰水,她推開人羣跑過去。
一雙杏兒眼含了淚,去扶他起來:“裴川。”
他沉默着看她一眼。
這是多少年以來,她再次爲他哭啊。
他雙手都是骯髒的血。
童年春遊他殺死蛇那一幕再次出現在腦海裡,那些純真的眼神避他如蛇蠍。
他用手肘輕輕格開貝瑤,心裡空落落的。
原來長大了,有錢了,心計也深了,依然做不了英雄,只能是異類。
周圍的哭聲有一瞬靜止,裴川格開貝瑤的攙扶,自己從地上爬起來。
然而他又跌了回去。
大家這才意識到——這個少年的小腿被咬壞了。
靜而無聲。
他不是正常人,所以會失去平衡。他狼狽地試了兩次,始終沒看貝瑤。終於在第三次,他咬牙站了起來。
周圍的人都在看他,他卻沒看任何人,帶着最後的自尊,拖着報廢的那條殘肢往家門口走。
他路過白玉彤,身上帶着九月末的清寒和血腥氣。白玉彤後退了一步,驚懼地看着他。
他走遠了。
貝瑤蹲在地上,把臉頰埋進膝蓋。身體顫抖,淚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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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瑤第一次這麼深刻地意識到,有些事情,並不是裴川的錯。
她難過十幾年的陪伴,裴川都沒能成爲一個好人。可是她卻忘了,十幾年來,人心都沒有變過。他早就沒有心疼地喊着“兒子你沒事吧”的爸爸媽媽了。
周圍看着他長大的鄰居,都知道他是個性格孤僻的異類。他救了他們的孩子,卻沒有一個人敢去攙扶他。
警察來了,後來經過檢驗,那確實是一條帶了病毒的狗。
趙芝蘭嚇壞了,她張羅着要帶貝軍去檢查身體。畢竟事發當時,只有貝軍站在樹底。
她是個堅強又脆弱的母親,平素善良,可是當發生這種事,下意識還是害怕失去懷胎十月的兒子。以至於誰都顧不上。
貝軍嚇壞了,在沙發上啜泣。
只有貝瑤,臉上帶着淚痕,這次沒有過來抱他。
趙芝蘭匆匆出門去找孩子們的幺爸——他們的幺爸是個醫生。
貝軍哭着說:“姐姐抱。”
貝瑤沒動。
“姐姐抱。”他不甘心,再次伸出手,貝瑤狠狠打掉了那隻手。
貝軍傻眼了。
他長這麼大,趙芝蘭會兇他,貝立材會兇他,可是貝瑤重話都沒說過他一句。可是這是姐姐第一次打他。
然後他看着貝瑤比他還哭得難過。
十六歲的姑娘,嗚咽不成語。
貝軍慌了,他過去抱着姐姐,和她一起哭。儘管他不明白姐姐爲什麼打他。
貝瑤推開他,她哽咽道:“我守了他好多年,可是第一次讓他傷得這麼厲害的,卻是你。”
貝軍不懂,大哭出聲。
貝瑤說:“他本來不會來的。”
她知道他壞,他冷血。那孩子如果不是貝軍,他不會去救。
破洞褲子下的假肢,暴露在人前。他被扯下遮羞布,碾碎最後的自尊。她甚至在想,他會死嗎?所有人都知道帶病毒的狗的危險性,唯獨傷得最厲害的裴川無人問津。
貝瑤擦乾眼淚,勉強給父親打了電話讓他回來。
她走下樓,腳步虛軟。
對面那扇窗和她房間窗口四季常青花香溫柔不一樣,他一片灰色的窗簾,隔絕了世界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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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川脫下假肢,閉上眼躺在牀上。
他沒去洗手,頂着曹莉驚恐的目光回了房間關門。
不一會兒白玉彤回來了,她顫着聲音問道:“媽,他在哪裡?”
曹莉解圍裙:“房間,下面發生什麼事了?”
“我也不清楚,他好像被野狗咬了,那條狗好大,他還把野狗打死了。你知道嗎?那狗腦漿都被他砸出來了,他就是個神經病,你說他會不會有一天……”
“閉嘴!”曹莉也發現自己聲音都在顫,她勉力鎮定,卻想起繼子那被咬穿了幾個洞的褲子。
不、不會染了什麼病吧?
曹莉縱然心機深,熱愛‘宅鬥’,然而在這種關乎人命的問題上,她還是覺得腿軟。
母女二人都給不敢去敲那扇緊閉的門,曹莉只能給還在工作的裴浩斌打了電話。
白玉彤牙齒髮顫:“太可怕了,我不要和他待在一起。我要出去。”
曹莉狠狠掐了她一下,壓低聲音道:“要是你裴叔叔回來了看到你這樣,你還想在裴家過好日子?喝西北風去吧你,要蠢別連累你.媽我!”
白玉彤不敢出聲了。
門鈴被按響。
白玉彤被支使去開門。
她看見了一張雙眸帶淚的眼,門外的少女帶着初秋的瑟意,一張小臉是白玉彤無數次恨得咬牙的動人美麗。
可這張美麗的臉到底是個不到十六的小姑娘,哭得眼睛紅彤彤的。
白玉彤懵了,都快忘了害怕。
貝瑤從不來他們家,這是白玉彤母女搬過來的第一回。
白玉彤不可置信地心想,這個她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姑娘,該、該不會是,爲了她那個殘廢、半死不活又沒人管的繼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