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不配

夏季熱得人心發慌, 好友問尚夢嫺:“情況怎麼樣了啊?”

尚夢嫺不可能說出差點被狗咬的丟臉事,她語氣輕蔑道:“還行吧,我和他走了一段路, 他就主動和我說話了。”

好友豪不驚訝:“你估計是他見過最好看的女孩子了吧, 這輩子可能也沒誰會喜歡他, 他激動一點是正常的。”

尚夢嫺張了張嘴, 又閉上了。她怎麼能說那個人的反應特別平淡, 但是轉念一想,像好友說的,他估計連見到更好看的姑娘的機會都沒有, 對着自己迷戀討好,肯定是早晚的事。

她不缺愛慕者, 但是一個殘缺又冷淡的愛慕者, 聽起來就很有挑戰性。

被這樣的人喜歡上, 讓他變身哈巴狗兒估計都有可能吧。不過他長得倒是還不錯,清清冷冷的, 容顏堅毅,不然尚夢嫺也不會忍着噁心去靠近他。更何況她聽說他竟然還是年級第一名。

尚夢嫺知道這類人最缺愛,她從抽屜裡拆了別的男生送的進口巧克力,趁着下午還沒上課,揣着巧克力下樓去了初一七班。

尚夢嫺攔住一個初一七班的學生:“能幫我叫一下你們班的裴川嗎?”

那個小男生見到是初二有名的美女, 臉有些紅同意了。

裴川聽說外面有人找他, 他放下書出去。

盛夏知了不停叫, 教室裡頭頂懸掛的風扇慢悠悠地轉, 時光也變得緩慢起來。

裴川出去看到尚夢嫺, 他神色也沒變:“有事嗎?”

“這是我媽媽朋友從國外帶的巧克力,挺好吃的, 謝謝你之前給我帶路,我想分給你一起嚐嚐。”

裴川掃了眼她手裡的巧克力,那個他家裡也有,蔣文娟同事從國外帶的,只不過自己不喜歡吃,都給貝瑤了。

他不蠢,尚夢嫺語氣不經意就透露出了輕蔑,彷彿他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這樣的稀罕玩意兒。

裴川冷着臉,也沒接過去,轉身進了教室。  

尚夢嫺臉都漲紅了,她這還是第一次被人當着全班的面拒絕。她面子掛不住,卻強撐着露了一個包容的笑容,上樓回了自己的班級。

裴川回教室看了眼中間第三排,貝瑤趴在桌子上睡覺。她長睫漆黑,卷卷的垂下來,像兩片沒有重量的蝶翼。

他收回視線,開始看原本該初三學的物理書。

這件沒有被裴川放在心上的事,卻在不知不覺中發酵了。

等到貝瑤都聽到捕風捉影的消息時,尚夢嫺送巧克力這個行爲,已經演變得對裴川非常不利了。

裴川辛辛苦苦擺脫了小學大家同情看他的目光,卻一夕之間陷入了更加糟糕的境地。

初一七班後排的男生上廁所說:“我還以爲他多冷傲呢,結果暗地裡去討好尚夢嫺,還帶着人家去逛新的公園。”

另一個男生拉開拉鍊,贊同地接話:“他也不想想自己什麼條件,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尚夢嫺同情他給他送巧克力,他竟然還端着不要。”

“尚夢嫺能看上他麼?他一個小腿都沒有的殘廢,別說尚夢嫺了,就連我們班的陳小梅都不可能喜歡他……”陳小梅有些齙牙。

殘廢那兩個字很輕,一出口另一個男生趕緊給他使眼色。

那個說“殘廢”兩字的男生順着同學的目光回頭,就看見了陰影處走出來的裴川。

裴川面無表情從他們身邊路過,擰開水龍頭洗手。水聲嘩啦啦地流,一時間男廁所只有這個聲音。到底說殘忍又惡毒的話被正主聽見了,那幾個男生最後都沒再開口。

裴川一直很平靜,他只是在洗手的時候特別用力,以至於修長蒼白的手指泛紅。等裴川走了,那幾個男生面面相覷。

“他聽到我們的話了嗎?”

“聽到了吧,他又不聾,廁所就這麼點大。”

“聽到了爲什麼沒反應。”

“那誰知道……你怕什麼,我們說的又不是假話。”

或許是因爲嫉妒尚夢嫺對裴川格外的關注,或許是不爽裴川穩坐年級第一和冷淡的性格,總之這件捕風捉影的事,被越傳越變味。

班上一小部分人說話特別難聽。

好在一大部分覺得這些話太損了,也不尊重人,不跟着一起說。方敏君反而成了這“一大部分人”中的一員。

她消瘦下來面容顯得有些刻薄:“你們成天到晚亂臆測別人,我看你們才最噁心,裴川怎麼了?人家人品好成績好,也不會像聒噪的長舌婦一樣背後說人壞話。”

那個男生漲紅了臉:“我.操,方敏君你就是嫉妒尚夢嫺才幫着裴川說話吧。”

方敏君冷笑:“我嫉妒什麼啊,世上比尚夢嫺好看的人多了去了。”

“比尚夢嫺好看的,一輩子都不可能看上裴川啊。”那男生放肆大笑,方敏君戰鬥力不如他,倒是氣得不輕。

貝瑤聽到流言蜚語的時候臉色一下就變了。

那天中午她在睡覺,沒有看到尚夢嫺來找裴川,沒想到大家會突然變成這樣。明明初一纔開學的時候,因爲大家都長大了,知道避開別人的痛處,所有人面上對裴川的殘缺閉口不提,沒想到一個尚夢嫺讓裴川的處境發生這樣大的改變。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

貝瑤除了擔心裴川的狀態,還怕他如今是真的喜歡尚夢嫺。在她看來尚夢嫺一點都不好,裴川會受傷害的。裴不高興這樣倔,要是他真喜歡,誰也勸不動。

最後一節是英語課,貝瑤老早就收好自己的東西,放學的鈴聲一響,少年出了教室,貝瑤立刻就跟了上去。

不到十四歲的裴川,面容乾淨清雋,她才靠近他身邊,裴川就猛然回頭:“你跟着我做什麼?”

貝瑤聽出了他話裡的火氣,她輕聲說:“你別聽他們胡說,我媽媽說亂說話,長大以後爛嘴巴。他們這些壞蛋以後會爛嘴巴的。”

陽光灑在她柔軟的頭髮上,成了溫軟可愛的淺金色。他原本壓抑地密不透風的情感突然就爆發了出來:“他們沒有胡說,是該說你蠢還是你天真,明明你也知道那是事實。那個女的想玩遊戲罷了,你呢,你跟着我想做什麼?”

貝瑤看着他,有些難過:“我不做什麼。”

她書包換了,小熊貓卻一直還掛在上面。它可憐地隨着夏天黃昏的風晃動。

“你難不成還能……”

她水色幢幢的眼中帶着難過親近之意,他想說出更惡毒的話,可是最後什麼也說不出來。

裴川知道那些人雖然說得難聽,可是的確是真話。

他一雙涼薄的眼睛,看慣了世上的冷眼與同情,包括那個叫尚夢嫺的一開始就是玩弄戲謔的態度。在他初一這年,他們給他上了一堂生動的課,明明白白告訴他,這輩子他都不會被愛。

喜歡、暗戀、動心,對他來說,都是奢侈又遙遠的事情。

當普通朋友時還好,大家都會因爲“同情”給予他關照。可是一旦賦予了年少情竇,他就成了人人都避之不及的骯髒存在。

這世上不會有任何一個姑娘那麼心大,毫不介意地接納他的殘缺。

更何況,還是漂亮姑娘。

他黑瞳安靜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貝瑤,她長大呢?會是怎樣一副光景。

~

這件事罪魁禍首是尚夢嫺,然而尚夢嫺自己也沒想到事情會鬧成這樣,轉眼她又想,現在是裴川千夫所指的時候,她如果去關懷他一下,他喜歡上自己肯定更加容易吧?

貝瑤這幾天想了很多辦法,如何讓裴川擺脫這樣糟糕的處境。她也想到了尚夢嫺,如果尚夢嫺能幫他說話會好很多。

貝瑤上樓去初二一班找人,恰好遇見尚夢嫺和人說說笑笑下來。

“尚學姐,我可以和你談談嗎?

尚夢嫺停下說笑看着貝瑤。

面前小少女還介於少女和孩子之間,臉頰看上去就軟乎乎的,帶着嬰兒肥,長得非常精緻可愛。尚夢嫺皺了皺眉:“好吧,聊什麼?”

他們步入學校小道里的櫻花林,貝瑤率先開口:“你還記得我嗎?那天趕走小狗的人。”

尚夢嫺不情願道:“記得。”

“學姐,裴川現在一直被人說難聽的話,你能把之前的事情給大家解釋一下嗎?”

尚夢嫺說:“有什麼可解釋的,那些話又不是我說出去的。”

“可是是你自己要跟着裴川回家,後面再當着所有人的面給他巧克力,懷璧其罪,他現在很難受。”貝瑤見尚夢嫺不反駁,就知道自己猜中了,果然是尚夢嫺主動找上裴川的。

“關我什麼事?他自己都沒來找我說,他是你什麼人,用得着你來說。”

尚夢嫺能猜到面前的女孩子估計和少年是朋友,貝瑤那天勇敢地趕走狂吠的狗,明明自己都害怕,卻還是站在了她和裴川前面。然而尚夢嫺也篤定這個還稚嫩的女孩子不會和裴川有任何關係,那樣的少年,誰會往自己身邊攬?

可是她沒想到貝瑤沉下了臉。

小少女擡起白皙的臉頰,一字一句認真到不可思議:“他是我整整保護了快十年的人。”他不是你們眼中的玩物和廢人,他是我哄着長大的男孩子。我希望他一輩子平安,像以前一樣,哪怕性格再冷清不討喜,也要幸福快樂地長大。

~

貝瑤的談判破裂了,她並沒有氣餒,但她能做的事情很少,尚夢嫺拒絕解釋,她就一一解釋。好在那天的談話有個很好的改變——尚夢嫺不再去找裴川了。

這樣微弱效果的事情一直被她堅持了很久,直到初二升學,過往被大家漸漸遺忘,尚夢嫺交了一個男朋友,所有人才徹底放下了裴川這件事情。

而裴川只爆發了那麼一次,念初二的時候,他自己也彷彿忘了那件事,不再提起。

初三的尚夢嫺交男朋友在學生們嘴裡傳瘋了,老師卻並不知道。零幾年和後世一樣,早戀都是學生不能碰的死亡地帶,少年們一邊羨慕和尚夢嫺戀愛的那個人,一邊又暗暗佩服她的勇氣。

有一天尚夢嫺的男朋友來學校給她送玫瑰花,大紅的玫瑰開得招搖,那個男生戴着墨鏡染着黃色的頭髮,還和尚夢嫺在教室外面擁抱了一下。

初三一班的人興奮瘋了,紛紛吹口哨起鬨。

尚夢嫺的男朋友不是這個初中的人,聽說比尚夢嫺大兩歲。貝瑤也被花婷拉出去看熱鬧了,只不過她遠遠看着那個男生的側臉覺得有些眼熟,可是到底是哪裡眼熟,她也說不出來。

貝瑤知道裴川記憶力好,她放學問他:“我總覺得今天來我們學校的男生好眼熟,你不是也看到了嗎?對他有印象嗎?”

裴川目不斜視:“沒有。”

貝瑤踢了一腳腳下的小石子,是沒有看到?還是沒有印象?

他看了一眼她:“別管別人的事情,好好中考。”他頓了頓問她,“想考哪所高中?”

C市有三所出名的高中,分別是一、三、六中。

貝瑤來了興致,她上輩子唸書也很努力,可是因爲沒有別人家的孩子那麼聰明,非常艱難地考上了六中,三所高中六中的氛圍也相對輕鬆點,她眼睛裡帶着星星點點的細碎光彩:“想去六中,六中離家近。”

“嗯。”他應了聲,在心裡記下了。

他的成績,想讀哪所高中都沒有問題。裴川沒有測過智商,但他感覺得到自己學東西和記憶比所有人出色太多,他完全可以跳級,然而他沒有,一步一步地、規矩而執拗地長大。

裴川回到家,先自己洗了個澡。

他家這個時間點沒有人,爸媽都還在上班。裴川平靜地回到房間,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丁文祥的聯繫方式。

丁文祥是曾經在六年級非要看他假肢掀他褲子的那個男孩,丁文祥右手少了兩根指頭,現在長大了,沒有唸書,在混社會。這個人別的不出色,裝有錢人倒是一流。

尚夢嫺現在的男朋頭是丁文祥。她看不清謊言,和丁文祥兩個人相互心懷不軌,卻也樂在其中。

貝瑤一直以爲談話以後尚夢嫺就放過裴川了,其實沒有。

那天以後尚夢嫺還沒死心,裴川心中動了怒。

尚夢嫺遠離他,是因爲他用了點特殊的辦法。或者說,是因爲他卑劣的手段。裴川的高智商從這一年開始,就沒有用在正道上。

裴川將紙條丟進馬桶,摁下衝水鍵,旋渦中,它消失得乾乾淨淨。

感謝這年心思不純的尚夢嫺教會了他,他這輩子都不值得被愛。

他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