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麼的, 向來以準時出名的航班竟然晚點,後半夜才聽到廣播裡傳來的登機語音。我困得不行,半夢半醒找到座位, 一坐下就睡着了。
起飛後一個小時, 語音播報:“女士們先生們, 飛機遇到強氣流正在顛簸, 請您再次確認安全帶已扣好繫緊, 衛生間暫停使用……”
砰——
我是被突然顛醒的,迷迷糊糊看了周圍一眼,乘客都渾身顫抖着哭泣, 前排空姐紅着眼睛發紙筆,叫我們寫給家人的話……整個機艙瀰漫着悲傷的離別氛圍……我登時清醒過來, 立刻擡起頭, 視線裡出現唐星白淨的側臉。他單手摟着我, 另一隻手正在寫東西。
“尊敬的陌生人您好,若是有幸被您發現我們的遺體, 請將我們葬在一起……”他低頭朝我彎了彎眼睛,咧嘴笑,就像一隻快樂的傻貓。
我立刻坐直身體,神色嚴肅起來,“怎麼回事?”
“好像是飛機故障。”
他輕描淡寫地說, 我膽戰心驚地聽。
末法年代, 地球靈氣式微, 得道成仙儼然傳說中的事。御劍飛行也只存在八百年前, 大概宋代以後, 就沒有真仙人了。在天災面前,無論修不修道, 都是渺小的普通人。
受周圍緊張的氛圍影響,我竟一時忘記用小六壬測算吉凶,腦子被胡思亂想塞滿,一會自怨自艾,“今天出門沒看黃曆,早知道就不搭這班飛機了”,一會又如釋重負,想着“終於能下去陪族人了”,可最後,卻是心深深地揪了起來。
我救了他,怎麼又害了他?
十二年前那場雪災,我已經把自己和族人一同葬在了祁連山。直到遇見唐星,才重新活過來。說是我救了他,倒不如說是他救了我。可現在,老天要把我們的命都收回去了。
悲傷突如其來,我摸了許多人的骨,算了許多人的命,卻始終無法參透我和他的命格。
坐在我前排的是一家三口,小姑娘五六歲的年紀,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媽媽抱着她不停地哭,她晃了晃綠色的兔子髮帶,用稚氣的嗓音天真地問,“媽媽對不起,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她媽媽並不回答,只默默流淚。
小說上總講世間最苦求不得,可實際經歷後,才曉得是天人永隔。前者是單方面的痛苦,後者卻是雙向的。死去的人想活着,活着的人想去死。
我開口想說些什麼,唐星的嘴脣已先一步壓下來,擱在我耳邊輕語,“不要怕呀,我陪你一起走。”
我們兩個都赤條條的,無牽無掛,同生共死,好像也不是難事。
……
“球球,球球。”
有人小心翼翼地在我耳邊說,“起牀啦,咱們到了。”
我下意識地捂住眼睛,“醜不醜?我不要看黑白無常!”
唐星懵了半晌,小聲說,“沒有黑白無常。”
我漏開一點指縫,往外看,前排的一家三口已經不在,機艙裡其他乘客也已走得七七八八,空姐站在登機口,露出八顆牙齒的微笑,“歡迎下次光臨”。
我立刻放下手叫道:“飛機修好了?”
唐星奇怪地說,“沒壞呀!”
他見我驚魂不定、眼睛又隱約有些泛紅,猜道:“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我抹了一把臉,低聲笑了下,“我從沒有這麼慶幸做的是噩夢。”
到機場的時候是凌晨五點,唐星見我情緒不穩定,便定了附近酒店的房間住下。即使他再三追問,我也沒告訴他夢的內容。倒是吃早飯的時候,他突然提起,“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坐飛機呢。我不敢睡覺,怕一閉眼就看不到你了。聽說飛機一出事就沒有生還的希望了。”
我拿着湯匙的手一抖,平靜地說,“放心吧,就算只有一個傘包,我也會留給你。”
唐星說:“那我要把傘包扔掉。”
我:???
“這時候,你不應該說願意把生存的機會留給我嗎?”果然平日裡的甜言蜜語都是摻了毒的□□!
“可是,”唐星說,“你不會高興,會自責,難過,抑鬱。所以還是我們一起走吧。到下面去,也可以相親相愛。”
我白他一眼,“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是無神論者?”
我一直堅信着,人死了就沒了,不存在於天地。如果真的有鬼神,爲什麼族人從不入我夢?
唐星突然伸手揉我的發,用一副哄小孩的語氣,伏低做小,“那我錯了,好不好?”
我拍掉他的手,就聽他認真地說:“把跳傘包留給你,讓你給我收屍。等頭七的時候,再入你夢帶走你。”
“……”
兄der,你到底對我執念有多深,才死了也念念不忘!
吃過早飯,他又催我去補眠,我怕再做噩夢,便提出去附近走走。還沒出酒店門口,就聽見旁邊議論紛紛。
“剛下的飛機,打的去市中心,沒開出幾裡地,就被卡車撞了……”
“運氣這麼不好啊?”
“卡車從後面來的,一家三口,女兒和媽媽坐在後面,救護車到的時候已經沒氣了……”
“那她爸爸命大哦。”
“活着還不如死了。怎麼跟丈母孃交代?”
“也是哦……”
“我朋友圈都刷屏了。有人在網上測卦,說那個時間點,就是要出事的。”
“既然能算到出事,怎麼算不到怎麼解決?”
“那就不知道了。”
我的心直往下沉,迅速拿出手機搜索附近新鮮事,一則《機場路突發重大事故》的新聞跳了出來。現場的血腥照片都打碼了,只露出小姑娘一條兔子髮帶。
原來那個夢,真的是噩夢。
“球球……”唐星擔憂地看着我。
“沒事。”我扯扯嘴角,“這下更堅定了,我是一個無信仰者!”
我轉身往樓上走,回了客房,把自己扔進牀鋪,望着天花板出神。
說來好笑,我靠祖師爺賞飯吃,盜盡天機,卻從不相信世上有神。
下山後一段時間,我曾着魔般地求神問卜,踏遍世界各地大小廟宇,無論有靈的沒名的,統統問同一個問題,爲什麼當年那場雪崩,只有我活了下來?
卦象無一例外地顯示:上天自有安排。
“如果巫山有神,爲什麼不庇護我的族人?說什麼上天安排……上天怎麼會這樣安排?”我拿着卦辭,失魂落魄地從廟裡出來,一遍遍問唐星,直到他把我緊緊地摟進懷裡。
那對母女躲過了飛機失事,卻躲不過車毀人亡。親人該有多麼難過,上天怎麼會這樣安排?
所以我不信鬼神,不敬天地,是一個沒有信仰的旅人。
唐星上牀,跪在我身邊,低頭看着我,說:“人沒有信仰,就會活得很累,行屍走肉的,只覺得天地間,好像就他孤零零的一個,有什麼意思。”
我對上他的眼睛,“爲什麼你會覺得世上有神?你是在不停地修煉,可你見過真正的仙人嗎?如今玄門中,有人修成正果嗎?”
“玄門式微,確實沒有。”唐星把我撈起來,摟進懷裡,“可這世上有76億人,而我與你相遇,像這樣擁抱的機率是多少?”
“這樣你還不相信上天安排嗎?”
他目光不錯地看着我,赤誠、真摯、熱烈,眉宇間還留有些微的少年氣,乾淨而純粹。
這是第一次,我打從心底承認,他比我帥氣,比我勇敢,乃至後來很多年,每每撐不下去的時候,我就想想這句話,想他說話時的認真神情,灼灼目光。
“好吧,我信了。”
我從他懷裡掙脫,伸手掐住他的臉頰,惡狠狠道:“我信了你的邪!”
“嗷嗚——爲什麼受傷的還是我!”
“皮,叫你皮。快變成小貓咪讓我吸!”
“嗚嗚嗚,禽獸……毛都被你擼禿了!”
“明天給你買霸王!”
我像個調戲良家少貓的流氓,掛着淫**蕩的笑容對它上下其手,吸完肚皮親jio jio,擼了尾巴又摸耳,好不快活。
想來這條命,全靠吸貓續着。
玩到氣喘吁吁的地步,我躺了下來,把它揣進懷裡,撓着它的下巴,望着昏黃的天花板,思緒跨過千山萬水飄到了一望無際的雪原上……
“我生活的地方,叫做巫山。族人世代供奉巫山之神,傳聞他人面虎身,驍勇善戰。姥爺禁止族人外出,聽聞巫山深處,藏着不得了的東西,由巫山之神鎮守着。”
“姥爺說只要我們心存敬畏,學會感恩,巫山之神就會庇佑我們。可是……真的有巫山之神嗎。他若有靈,爲什麼不庇佑族人,他若無靈,爲什麼讓我逃過一劫?”
小虎在懷裡找個舒服的位置躺下,“你有沒有想過,可能他拼盡了全力,才保下你一個呢。”
我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它信誓旦旦地開口,“我沒有關於自己的記憶,不知道從哪裡來也不知道去向何處。但是你不用怕,我肯定不會留你一個人的!”
“拜了天地,我就要對你負責,絕不會讓你做俏寡婦,夜裡被覬覦美色的隔壁老王乘虛而入!”它握拳道。
實在聽不下去,我一巴掌蓋住它的圓腦袋,用力揉了揉,“……少看點奇奇怪怪的黃色**小說,會智障的。”